第一章 陈错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
　　琅琅书声从村内私塾传出，为村人尽皆下地干活之后略显安静的平阳村增添了一丝生气。
　　平阳村，是东吴一座边陲小村，属江州郡管辖，江州郡往西便是南宋国境。
　　当今大周天子推翻旧朝之后，分封东吴、西蜀、北魏、南宋、中唐五路诸侯，尽分天下九州三十六郡之地。江东吴国囊括最为富饶的坎水、艮山两州八郡，加之隶属坤地州的江州郡，共辖九郡之地，辖地之广仅次于位于天子脚下的中州唐国以及雄踞北地十二郡的魏国。
　　富饶的吴国在国主孙巨鹿的治理下，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饶是平阳这么个边陲小村，也是个家家有余粮的光景。也正因如此，当私塾里那个教书先生游历至此时，村民们才有底气挽留，请求其为村里的孩子传道授业。
　　说起那位答应留在村里的教书先生，村里人是打心里敬佩，这位一看便是出身于富贵人家的读书人，看着约莫刚刚及冠的年纪，却才学渊博，从圣贤经典到种田耕作之法，没有一样能难住他。
　　最让人佩服的是这位先生往往能将书中的圣贤道理讲的通俗易懂，将学问落到了实处上，即使是大字不识，也能将道理听懂。
　　如此刻，学生们背诵完毕后，这位先生所讲述的便跟那些夫子不一样。
　　“人性本善也好，人性本恶也罢，生而为人便离不开善恶二字的评判。行好事是善，行坏事是恶，有错否？”
　　“自然无错，可若好人行坏事，又当如何？”
　　“母亲受辱，为人子者怒而杀人，是对是错？”
　　“官员为政有方政绩卓越却喜好私利，是好是坏？”
　　“如此情况之下，可否以善恶一言蔽之？”
　　先生停顿片刻，见无人作答，轻叹一声，接着道：“世间文字八万个，难道仅有善恶二字可定人吗？”
　　“善恶如黑白，但我们往往会忘了，这世上除了黑白，还有诸多色彩，黑白交融也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灰。”
　　“与你们说这些，是希望你们在日后遇人遇事不要过早的下结论，凡事皆有因果，不妨在了解始末之后再做定论，需知流言蜚语，最能杀人。”
　　说这些的时候，先生的脸上明显有着一丝落寞。
　　先生便继续讲述后续，时不时也会掺杂一些自己的讲解，很快，便到了下学的时间。
　　在学生一一离开后，先生收拾好桌椅，来到了后院。
　　私塾的后院，便是这位教书先生的起居之地。
　　教书先生先是烧了壶水，又进屋内取出茶叶，之后便来到院内的石桌之前，轻轻坐下。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端坐在石桌之前的教书先生突然开口道。
　　一道人影凭空出现在除了教书先生四下无人的院里。
　　此人身形魁梧，却面覆黑甲，看不清容貌。
　　见得此人，教书先生有些惊讶：“想不到是武君大驾，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要说当朝权势最为显赫之人，那必是这面覆黑甲的武君罗桀无疑。
　　罗桀，出身于七大宗之一的玄机门，于当今周天子起兵伐旧朝之时下山，被圣主拜为大将军，其后每战皆胜，更是攻陷了旧朝帝都，一枪刺死旧朝皇帝，并赐给了那位祸国殃民的皇后一道白绫，结束了旧朝几百年的统治，
　　战后论功，无人能及的罗桀被封唐王，领武君称号，以一郡抵一州的烈阳、太阴二郡为封地，又因中州除天子所在太元郡外两郡之地尽属唐国，故又称中州唐国。
　　庙堂之上，武君二字足以彰显罗桀的地位，但终究是一人之下。可到了江湖之上，罗桀就是真正的万人之上，且不在任何人之下。
　　换句话说，江湖之上的罗桀，天下第一。
　　山上修行之人，从一到九，共计九境，九境之上，称之为陆地神仙。在如今九境高手屈指可数的江湖，踏入陆地神仙境二十余年的罗桀，堪称无敌，只是不知为何，这位真无敌的武君，一直自称第二。
　　因此，天下第一的宝座空悬至今已二十余年。
　　有罗桀在，谁敢称第一呢？
　　可即使来人是罗桀，自称失礼的教书先生，依旧纹丝不动。
　　罗桀也不计较，自顾自的坐在了教书先生的对面，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失礼。
　　“让我硬生生听你讲了一节课，陈错，你确实失礼。”
　　罗桀开口说道，言下之意似是早已到来。
　　被罗桀称之为陈错的教书先生微笑道：“课堂嘈杂，加之我修为低微，自然无法感知到武君的气息。”
　　罗桀一脸不屑，道：“你这借口甚是拙劣，若是连你堂堂麒麟儿都无法感知到我的气息，神尊那老小子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陈错看向罗桀，道：“这不是借口，是事实。如若我修为够高，你又怎能冰封我二十年？”
　　罗桀道：“看来你有怨气。”
　　“自然有怨，怨我自己。”陈错坦然承认，道：“怨我谋略不当，使我朝被你狼子野心的周国所灭。怨我天资愚钝，修为进展太慢，令你存活至今。”
　　“你想杀我？”闻得此言的罗桀眯起眼睛，看向一脸平静的陈错。
　　陈错点头，道：“只可惜我修为不够，杀不了你。”
　　罗桀继续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你不会。”陈错脸色平静，道：“当初如果不是你大费周章的救我性命，我坟头草应该也挺高了。”
　　看着这个被自己冰封二十年，直到三年前才破冰出世的旧朝余孽，罗桀没有言语。
　　确实如他所言，自己要杀他，不过举手之劳，一个国破家亡、一心求死的书生，纵使读出个六境修为又有何用，丧家之犬而已。
　　可真要杀他？
　　一个年仅十六便官至少保，朝野上下皆视其为储相的书生。
　　一个曾一日之内连破数境，成为史上最年轻六境的天才修士。
　　一个被誉为大雪山夫子之后唯一一个有望成为儒圣的读书人。
　　这个时人皆云生子当如陈少保的麒麟儿，他罗桀还真舍不得杀，当年如此，如今依旧如此。
　　正因惜才，他罗桀才瞒天过海，在把一心求死的陈错冰封之后，将旧朝帝都付之一炬，来了个死无对证。
　　之后，罗桀更是亲自登上酆都，欠下一份大人情，替当时还不叫陈错的年轻人遮掩了天机，可以说，陈错能坐在这里挑衅罗桀全是罗桀自己一手造就的局面。
　　“你说对了，我不会杀你。”罗桀收回思虑，看向始终脸色平静的陈错，道：“前提是你助我登基称帝。”
　　陈错挑了挑眉毛，问道：“理由？”
　　“我救了你的命。”罗桀平淡道。
　　“你觉得这理由够吗？”陈错笑道。
　　但很快，陈错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罗桀说了一句足以令陈错放弃所有原则、抛开所有恩怨的话：
　　“太平公主还活着。”
　　嗤……
　　炉上的水不合时宜的烧开了，陈错却没有一丝动作，他已被震撼的呆滞了。
　　她……还活着？
　　那个一年到头都穿着红衣的姑娘，那个喜欢跟在自己身后的跟屁虫，那个总是‘少保哥哥’‘少保哥哥’叫个不停的丫头，还活着……？
　　罗桀站起身，从火炉上将水壶取下，从泡茶到饮茶，动作娴熟。
　　自饮自斟的罗桀倒了杯茶推到陈错面前，便再没有去管陈错，他罗桀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如果不是有足够的自信能驯服这头麒麟，他也不会来到此处自讨没趣。
　　只要是人，便会有弱点，有人贪财、有人好色、有人求名，可像陈错这种功名利禄、世间种种好处皆如探囊取物的天之骄子，则弱点大多来自于心间，往往一击即中。
　　良久，陈错终于回过神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
　　一贯平和的声音有了一丝沙哑。
　　“天子死了，是太子下的手，七天之后便会发丧。”
　　罗桀却答非所问，轻描淡写的说了一桩震惊九州的秘事。
　　“昆仑为何要如此？”陈错问道。
　　他没有再追问关于太平公主的事，有些事，没有必要多问。
　　罗桀饮了口茶，道：“天子驾崩这件事，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他不死，你也不会有称帝的想法。”陈错的语气再次回归平淡。
　　陈错的言行，罗桀一点也不意外，若是不能如此，那就不是他费尽周折救下的麒麟儿了。
　　罗桀放下茶杯，自嘲道：“一个随时可能会死的年迈老狗，一个更年轻却更易于掌控的幼犬，而这头幼犬，恰巧跟最不听话的那条狗不对付，换做你，你选哪个？”
　　言下之意，太子与罗桀皆是昆仑的走狗。
　　陈错端起茶杯，问道：“为何不对付？”
　　“因为我睡了他娘。”
　　罗桀的话令陈错险些丢了茶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罗桀有些诧异，问道：“不就睡了个女人，你至于如此惊讶？”
　　陈错翻了个白眼，睡了人家老娘，白捡一便宜儿子，人家不乐意给你当儿子还要抢人家皇位，这怎么都说不过去的事你还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你是怎么做到的？
　　“呃……”陈错饮了口茶压惊，随后开始转移话题：“那我何时入朝？”
　　“你不用入朝。”
　　罗桀的话令陈错有些意外，但不待他说话，罗桀便接着说道：“北魏曹遗策、东吴孙巨鹿、南宋杨念祖，你搞定这三人便可以，其他事不用你操心。”
　　陈错疑惑道：“曹遗策手握小酆都、孙巨鹿有大雪山撑腰，你忌惮这二人我理解，可这杨念祖？”
　　罗桀瞥了一眼陈错，道：“永远不要低估杨家，等你跟他们接触了，你自然会知道他们的厉害之处。”
　　陈错‘哦’了一声。
　　“所以你只需按我说的去做便是。”说完这话，罗桀终于说出了陈错最关心的事：“另外，太平公主现在很安全，即使是昆仑也无法动她分毫，你大可放心。”
　　听得此言，陈错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又问道：“你就如此确定我会尽力为你做事？”
　　既然昆仑无法动她丝毫，就意味着罗桀也无法伤害到她，罗桀将此事告知自己，显然并不担心自己不替他办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陈错是个读书人，我相信你不会食言。”
　　罗桀的解释很简单也很合乎情理，可罗桀是谁？堂堂中州武君，岂会是个感情用事之徒？
　　所以陈错并不相信这个说法，盯着罗桀默不作声。
　　“好吧，骗不过你。”罗桀看出陈错不信，说道：“旧朝余孽，包括你在内共有七人，其余人等虽说不及太平公主在你心里的地位，可无论其中哪一个，我相信你都会愿意为其付出性命。”
　　陈错沉默片刻，道：“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谈不上了解。”罗桀摆摆手，笑道：“我只是相信任何一个强者都会有想要守护的东西，而我恰好知道你想要守护什么。”
　　陈错还欲再说些什么，罗桀却站起身：“我该走了，再不回去，想必有些人该急了。”
　　陈错跟着站起身，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有多长时间？”
　　罗桀给出了答案，“数日前，国师闭关了，没有三年出不了关，那家伙出关之前，小崽子肯定不敢有何动作，所以，你有三年的时间。”
　　“三年内，你替我做成这件事，我便会告诉你其余旧朝余孽的所在，况且太平公主身负一朝气运，昆仑绝对不会放过她，除非灭了昆仑。而这也是我毕生所愿，所以你助我，也是在帮你自己，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夺取帝位，覆灭昆仑，这便是罗桀的野心，而他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说了出来。
　　陈错眼神复杂，看了一眼罗桀，道：“我跟你永远不会是朋友，但在这件事上，我会尽全力帮你。”
　　“那就好。”罗桀点点头，继续说道：“看在你愿意全力助我的份上，我给你个建议。”
　　“先去东吴，也许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你的同伙，某个旧朝余孽。”
　　留下了这句话，罗桀便消失在了院子里。
　　陈错伫立在原地，万般滋味在心头，整整二十三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会有机会再见到那些本以为不在人世的故人，虽说不知其余五人是谁，可至少，红衣丫头还活着。。
　　良久之后，陈错收回思绪，目光看向院外，似乎能穿过千山万水，看到远方的吴国都城。
　　“吴国么，会是谁在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