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新华医院ICU要的这批货是最基本的药品——液体。每个病人输液都要有载体，常用的就是我们常说的生理盐水——0.9%氯化钠溶液，当然还有其他品种，比如说5%葡萄糖注射液，10%的葡萄糖注射液，无菌注射用水等等，别看这些东西一两块钱，甚至几毛钱一袋不起眼，但离开了它们医疗就更本无法进行。当然，这些液体生产工艺也不复杂，虽然便宜得很，但用的量太多，一个二级医院每天都是几千袋的用，所以利润还是有的，生产的厂家也多。而新华医院ICU要的是乳酸钠林格氏溶液和复方电解质溶液，前者是一种最接近人体生理酸碱度的平衡盐溶液，后者是补充人体电解质的维持输液剂。大家都知道进了ICU的病人都是到死不活的，生命在这里是非常的脆弱，酸碱平衡，出入量平衡，电解质平衡，血容量，呼吸，血压，心率，肝肾功能，凝血象……，一项出问题这个病人都有可能提前去阎王爷哪里报道。正是因为条条蛇都要咬人，所以ICU用的药物都是通过静脉泵入的，所用的液体都必须是非常精细化的。
　　但一个城市又有多少个ICU呢，每个医院又有多少张ICU病床呢？答案是：和庞大的病人量比起来，ICU的床位数少的可怜。所以，他们用的这些液体很多厂家不愿意生产，第一是工艺太复杂，比一般的生理盐水复杂多了，第二是生产量根本提不上来，无法上生产线，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价格太便宜，虽说比生理盐水贵点，但也就几块钱一袋，这还是用到病人头上的终端价格。
　　就龚州城而言，据我所知，只有巴南制药厂在供货。而干这个代理的屈指可数，我算是一个，这并不是我有多牛，而是因为这东西更本就没利润，傻子才愿意干这个。没得钱赚不说，最要命的是一天到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叫你去供货，而且你还非去不可，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所以我看见新华医院罗主任的电话就头疼，不是深夜就是凌晨，你们ICU倒是有人24小时值班，可我是要休息的啊！每次又不多屯点货，说是害怕药剂科来查，我真的想求求他们内部多改革改革，多沟通沟通，这样我们这些小蚂蚁也好过点啊。
　　没办法，罗主任人还是很好的，还介绍了骨科的黄主任给我认识，我有这点业绩也多亏了财大气粗的骨科。
　　蹲了半天厕所也没有拉出来，我只好赶紧去换了衣服，去女儿的房间看了看，见她已经睡着了，给她留了张纸条，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边下楼梯边联系库房供货事宜。
　　车送到了修理厂，这大半夜的也打不了车，郊区就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一过十一点就没司机愿意来。
　　我在路边傻不愣登的站了有一刻钟，出租车没瞧见一辆，电话倒是打了不少。先给巴南药厂的库房打电话说要来提货，人家一听只有区区两百袋，瞬间就没了兴趣。此刻的我是多么希望两票制赶紧实行起来啊，这样医院就可以直接从药厂拿货了，这样省去我好多麻烦啊。不过两票制要是真的实行了，还拿我们这些药代来干嘛，全他妈得饿死了。
　　终于有一辆回主城的私家车看我站在路边打车的样子，刹了一脚，问我去哪？给100块钱可以带我一趟。一百就一百吧，我咬牙上了车，暗地里把滴滴、优步的创始人都问候了一遍。
　　正好这个车也是去新华医院的，我让他顺路去了趟巴南制药厂的分销库房，从那里提了货开了票然后直奔医院。司机是个年轻人，比我小五岁的样子，见我从药厂提了一箱子药出来赶往医院，好奇的问我是干什么的。我随口胡诌说是医院药剂科的，现在紧缺药品抢救病人，我得赶紧送药过去。没想到这小子还信了，一路上还闯了几个红灯，风驰电掣的就杀到了新华医院，最后还没有收我那一百块钱，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也跟着沾光了。我也没跟他客气，我做这事还真是纯粹的公益事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奔到楼ICU时，一大群人正在外面烧香撒纸，悲痛嚎叫。估计又是死了人了，这正常的很，我这大半年跑ICU就没有一次没碰见的，还好这次没有喊打喊杀。我在外面按了门铃，跟里面通了话，然后一个护工出来把箱子接了过去。我正准备转身离开，这地方多待一刻都伤阳气，没想到又跟出来一个医生把我叫住，让我换了衣服鞋子进去，说罗主任要见我。
　　ICU这地方都是全封闭式的，每天不知道消毒杀菌多少遍，外面的闲杂人等都不允许进去，不然带些致病菌进去爆发大的院内感染可就完了。家属探视必须要在固定的时间换专门的隔离衣才能进去，而且最多呆十几分钟。今天罗主任让我进去是什么意思？这地方我可不想进去，以前实习的时候我宁愿去急诊科也不愿意去ICU。
　　既然来都来了，主任叫我我也不敢不去。换了衣服，鞋子，带上口罩帽子，全副武装的走了进去。走廊上一路都听见滴答，咕噜咕噜的声音，烦都烦死了。
　　在主任办公室我见着了正在吃泡面的罗主任。罗主任见了我高兴的说道：“小邓不错，是个好同志，快请坐。”说着拉了个凳子出来让我坐下，“吃了吗？来点泡面不。”
　　我连忙摆摆手说吃过了。可能大家觉得这么大一家综合医院的ICU主任居然吃泡面，还要熬夜亲自值班，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但这都是真的，不光主任吃，下面的医生护士都喜欢吃，没办法，方便食品中的方便二字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因为随时都可能有状况发生，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如果是自己带的饭，刚热一会又有事情去做了，等空下来又去热，也许你刚开始吃又有事情了，你不可能一份饭反反复复的热，反反复复的吃吧。如果是外面点的外卖，那可能一天都吃不完，吃两口就有事情，吃两口就又有事情，谁还有心思吃饭。
　　罗主任麻利的吃完泡面，擦了擦嘴说道：“小邓啊，还有事情要麻烦你了，医科大一附院，高桥医院ICU都缺液体了，以前的厂家代理都不做了，这几家主任和我都是好朋友，我就把你推荐给他们了，你不要推辞哦。”
　　我心中是一万个不愿意，但嘴里也只能说：“好的，好的，谢谢您罗主任。”。
　　“那好，他们到时候会跟你联系的，我还有事，你就先回吧！”罗主任说着就走了出去。ICU这一行，没有任何空闲时间是属于自己的，我打心眼里佩服罗主任这号人，没有他们，医疗行业早完蛋了。
　　我出了门，外面的等候区那几个家属还在那里烧香。哎，人死不能复生，人生短短几十个春秋也就这样了。龚州城背靠老少边穷地区，这些地方没有什么好的医疗条件，等当地医院治不了送过来的时候人基本也不行了，ICU住进去一天花钱如流水，钱花完了，人也没了，老乡们接受不了，就在外面摆个草灵堂，烧三天，跪三天。医院也没法干涉，因为病人家属也没闹事，文化习俗谁能管得了，政府也没法管，还得通知民政局来收尸，烧了把骨灰盒给山区的老乡，这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