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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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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立秋早晨起来,洗漱完毕,就着暖水瓶里剩下的少许温水,吃了一点饼干,然后坐到地桌前翻开日记本,专注地看起昨天晚上写的日记:
  2003年8月4日,星期一,晴、微风。
  今天是“七夕节”。于素珍这次真的不会回来了,她把女儿也带走了。冥冥之中,我感觉和素珍的婚姻会落到这一步,是早晚要发生的。为什么会这样?好像不怨我,也不怨素珍。怨葛老师吗?怎么可以这样想,那不成狗咬吕洞宾了吗?回想和素珍在一起的日子,有时觉得她是对的,人活着就该适应环境,踏踏实实地过,先把家庭搞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有时又觉得自己就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有追求,让生活过得多姿多彩不是更好吗?人哪能活得没有尊严!大丈夫就该志在高远,岂可一味儿女情长?我感觉很委屈,反反复复地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快把脑袋想麻木了,有时候干脆就想不明白该怎么活下去。今天是七夕节,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看完日记,他茫然无措,想写作,因为没有好情绪,很难进入状态。看着身边的空房子,他孤独得心里发慌。呆坐了许久,他毫无目的地走出了家门。这个时候的沙家屯因为修建尼尔基水库的缘故,离水边近的住家大部分都已经拆迁,东边划到搬迁区之外的住家只剩下了十几户,往西看到处都是拆迁后留下的废墟。
  当他沿着沙家屯东岗上的公路一直走到最南端的时候,见到下了公路不远的草洼地里坐着一个放牛的人,他便朝那人走去。快到近前了,他看清那人怀里抱着根用木棍和废旧三角带做成的赶牛鞭子,上身穿一件褪色的蓝布衫,戴了顶黄色窄沿草帽,后边斜背着一个绿色帆布大口袋。那口袋外表脏乎乎的,布面上成片的黑色污渍闪出暗淡的油亮。那是放牧人经常背在身上装吃喝和捡庄稼用的。那人缩着脖子坐在向阳坡的土坎子上,屁股隐没在一尺多高的绿草里,在他旁边趴着一条大黄狗。西南地势更低的草甸子里有一群大大小小的耕牛,有站着觅草的,有卧下歇息的,粗略看一下约有十几头的样子。那条大黄狗先发现了叶立秋,它瞪起警惕的眼睛想要站起来。放牛人发觉了扭过头来。
  “哎呀,真没想到是朱……”叶立秋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合适,叫朱书记,朱校长,以他现在的境况,会叫他敏感地认为是对他的讽刺,叫朱老师,还会勾起他的伤心事,叫朱叔、朱哥,从没这样称呼过他。“是你坐在这里呀。”
  “是叶立秋啊。”朱村来表情尴尬地站起来。“你、你放暑假了?快开学了吧。”学校就在东北不远处的树地里,他显然是没话找话。
  大黄狗看出来人和主人很熟,又把嘴巴伸出去搭到两个前腿上,闭上眼睛安稳地打起瞌睡。
  叶立秋注意到朱村来穿的是条深黄色裤子,站起来以后,屁股上粘了些带露水的绿草叶子;脚上的黄胶鞋底边上还挂着一点踩过的牛屎。
  “是啊,再有十天就要开学了。老待在家里怪憋闷的,出来透透气。”对这位昔日威风八面,曾经令他敬畏和讨厌的前支部书记加校长,看他此刻落魄成了见人矮三分的放牛人,脸相变得仓惶消瘦,叶立秋的心里只剩下怜悯了。“这些牛都是你的?”他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哞——”远处传来一声牛叫,好像知道他俩正在说它们似的。
  朱村来红起脸答道:“不是,也有别人家的,大伙儿轮班放,今天到我了。”
  “这里有草有水,是个放牛的好地方。”
  “眼下还行,等水库一蓄水就都淹没了,以后放牛要难了,到处都是庄稼。你现在每月开多少工资了?”朱村来表情羡慕地问。
  “两千多点儿。”
  “你转正早,九八年第二轮分地那会儿你没捞着吧?”
  “没捞着。”
  “你这亏吃的可不小。他们最后大搂转正的都捞着了,三十年不变呐。水平低的倒合适了,没场说理去。”
  “你也怪可惜的,要是早点进学校就好了。”叶立秋想接着说像边德明似的你不也转正了嘛,但忽又想起就是他把边德明挤出机耕队,边德明才不得已进学校当了教师的,这话不能对他说。
  “人这玩意儿就是命,啥人啥命,命里不该有的,咋扑腾都不行。立秋你说,过去大伙儿咋对我那个样子,我当书记的时候对学校是关心不够,那全怨我吗?不都那样嘛,咋就光朝我撒气呢!”朱村来甩起鞭子泄愤地抽倒了身边的几棵开白花的水蒿子。“马校长真坑人,给了一个冒名编制糊弄我。倒霉不,我成了替罪羊。又碰着了王尚侨那样的小人跟着一块儿整我。”
  叶立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两个人又没啥可以深聊的话题,没多一会儿他就和朱村来告别了。在向北回家的路上,想起朱村来刚才说的那些抱怨和满腹委屈的话语,叶立秋脑子里闪出他当年得到民办补贴时的神情,那次他激动得都要哭了。他说过要是能转正就拿出一百块钱给大伙儿买东西,虽然他一眼就看出那十块钱花的没人领情,还包含着个别人对他的戏弄,但他的这个许诺却是真心实意的。路边树林里传来欢快悠然的鸟鸣。叶立秋回过头来,看见远处的朱村来仍然怀里抱着鞭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他暗自感叹:人在社会中的表现和命运跟鸟儿比起来可复杂多了!
  他边走边想,随着距离的渐渐增大,朱村来的身影也沉降到低洼里看不见了。
  “喔喔、喔,驾,驾。”公路北边拐弯处露出一辆毛驴车。毛驴车不大,一看就知道是那种编条的小胶轮车。赶车人俩腿垂着坐在辕板上,右手举鞭子,左手牵着缰绳。驴车后边跟着一头毛驴崽子。因为离得还远,所以看不清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待毛驴车靠近的时候,他朝公路右边躲闪着。
  “呀,这不是立秋吗?”
  叶立秋朝西一扭头,发现说话人竟是赵千枝。“诶呀,赵老师,怎么是你呀?真没想到,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刚回来半个多月。喔、喔,吁——”赵千枝一勒缰绳,驴车停下了。他从车上下来站到叶立秋身边。
  说话间,他上下打量赵千枝。只见他比以前稍稍瘦了一点,脸色明显见黑,两边的连毛胡茬子和下巴上的胡茬子连在一起;上身穿一件浸着汗渍的白布衫,只在中间系着两个扣子,里面是件灰色背心;下身穿着深色迷彩裤子;脚上是一双黑凉鞋,没穿袜子,脚趾头露在外面;身上散发出跟毛驴子一样的汗酸气。整个人,一副饱经风吹日晒又邋遢的模样。
  “你瞅啥,不是当年那个人了。”赵千枝露出一脸寒碜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咱哥俩现在差别这么大。”
  赵千枝说着话从右边的裤兜里慌忙掏出一盒香烟,抽出来一支递给叶立秋,他自己叼上一支。又从烟盒里控出一个蓝塑料电子打火机。他先是手抖擞着给叶立秋点着烟,再点着自己的。点烟的时候,叶立秋发现他的手不但粗糙,而且手背还挂了皴,手指甲里满是显眼的黑垢。想到他是用这么脏的手指甲抠出过滤嘴香烟的,叶立秋心里都有点要作呕了,他勉强把烟卷叼在嘴里。回想在龙泉学校一起工作的时候,他也和其他教师一样,上完课回来,连手上沾了粉笔面子都要到屋子西北角的脸盆那里洗一洗,甚至有时还要打上香皂;现在这么脏的手,他竟然视而不见,还好意思给人拿烟抽,他的变化之大,足以叫叶立秋暗自惊讶。嫌弃归嫌弃,他没表现出来;遇到了多年不见的故旧,他理解他的现状。一双收废品的手,什么脏东西不摸呀!
  “听说你去天津了,咋不在那里干了?”
  “不像以前那么剩钱了,城里到处都有下岗工人,收废品的多了不少,废品价格也低了,废铁最贵的时候一斤一块好几,现在不行了,一斤最贵才八毛钱,比以前低了不少,看样子往后还得掉价。家里你嫂子得了一场大病,攒下的钱也都败光了。还有那么多地,需要硬劳力,我不回来咋整。农闲了,我这就是没事到处瞎逛游,五马倒六羊,根本不剩啥钱。”
  叶立秋此时才开始注意他车上的东西,车前面装着一台十七英寸废旧长虹牌彩色电视机,车后用绳子拢着一大摞拆扁的纸壳子,上面还扣着一口底部露着窟窿的十印铁锅,中间堆满了空酒瓶子、变形的易拉罐、铁丝头和生锈的废钢筋一类的东西,在这堆东西上放着一个带小钩子的手提盘秤。
  见叶立秋看他车上的东西,他红起脸说:“这些都是从赵家屯和你们屯刚收来的。趁着有人搬迁,破破烂烂的还能白捡一些。没办法,孩子眼瞅着就大了,得娶媳妇,又是彩礼又是盖房子,没啥家底儿,只好到处瞎划拉,凑点儿是点儿吧。现在娶个媳妇,一张嘴就是多少万,唉,真愁人呐。”
  叶立秋暗想:当年他要是不走,现在肯定转正了,依他的教龄应该比我挣的还多,加上种地的收入,几万块钱还用愁吗?多可惜!
  “嫂子得了什么病?”叶立秋想扔掉手里的香烟,却没好意思。他叼到嘴上吸了一口。
  “妇科病,子宫肌瘤,老走血。”
  “现在好利索了?”
  “好了也不行,手术完了总赖赖巴巴的,对付着能给我做口饭吃。”
  “一家不知一家难,嫂子的身体原来多好,多能干呐。”叶立秋看他愁苦的样子,不想再戳他的心窝子,也怕顺着这一话题再扯到他和于素珍身上,就改口说:“我刚才看见你们屯的朱村来了,他在南边的草甸子里放牛呢。”
  “他比我下去的晚,结果还是没转正。哪里有便宜就往哪里钻,最后落得鸡飞蛋打;他算计过头了,这是报应。他太阴损了,要不是他捣鬼,葛老师能死那么早嘛。”
  “赵哥,说起葛老师来,同情归同情,我和你的想法就不一样了。虽然我也不喜欢朱村来,更不会替他说话。说实在的,我对葛老师的个人感情不比谁差。你说,咱们这些人哪家不困难?那都不是占公家便宜的理由。”
  “可也是,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有时候我也想,咱们农村孩子交点儿学费多不容易。”赵千枝深吸一口烟。“只是亏了丁力功和范秀荣了,那阵子全仗着他们这些代课教师顶大梁了。我也不是孬手,要是不走也跟着转正了,你说是吧?”
  “那是。这不是你的错。那个时候连我都动摇了。”叶立秋顺情说道。
  “唉,都怪我目光太浅了。听说大帮哄转正的时候考完试都没公布分数,只是交了点儿试卷费。他们转正真便宜,真容易。不管咋样,比起张柏涛来,我还活着呢。能平平安安的,我就知足了。”
  张柏涛以前就经常腰疼,经市中医院拍片检查,说是得了腰间盘突出,时好时犯,一犯病就起不来炕。暑假前在开小四轮拖拉机给大豆田犁地的时候,也不知是突然犯了腰疼病手脚失灵,或者被车颠掉了近视镜看不清,还是开车技术不熟练把油门当成了刹车,竟然开进地头的深沟子里翻了车,等家人傍晚找到他的时候,人早就砸得流出一摊血死在车下面了。
  “张柏涛是个好人,想不到他会死的那么惨。”
  “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这玩意没场看去!前几天我到三家子屯收废品碰上郑敬仁下乡办案,他说他现在还挺怀恋当老师时候的工作呢。”
  “这烟真辣。”叶立秋扔掉了手里没吸几口的香烟。
  “好烟不辣,可是太贵,赵哥现在抽不起。”赵千枝丢下烟头又说,“像郑敬仁和金怀礼那样的,都有个好爹,咱比不了。说起来我真佩服你,凭自己能耐转正。我那时候净和大家伙儿一块儿闲扯淡了,自从我爸下了台,人走茶凉,整的我也没心思了,下班没事了不是喝酒打扑克,就是摸麻将,要是像你一样有空就看书,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谁能看得那么远?其实也没什么,人干啥都能生活。”叶立秋说。
  赵千枝惨然一笑:“不这样还能咋的,对付着过呗。要是还有下辈子……现在说啥都晚了。”他瞅着车上的废品,眼里涌出酸楚的泪花。
  叶立秋不忍看他悔恨痛苦的神情,往下又想不出合适的话安慰他。
  原本蔫蔫地跟在车后边的毛驴崽子,这会儿大概是急着奔家,围着他俩和驴车连蹦带跳地兜圈子。驾车的母驴也不再安稳地站着,晃屁股捣腿,弄得小胶轮车身子发出不耐烦的吱嘎声。
  “你瞧我这是咋的了。不和你多唠了,快晌午了,天儿热,毛驴子渴了。我要走了,有时间,叶老弟到我家去。赵哥虽然不比当年了,但酒菜钱还出得起。”
  “好啊,改日一定去。赵哥别多想,都会好起来的。”
  俩人相互道别以后,叶立秋的心情极不平静。赵千枝虽然是凭借他父亲做支书的便利当上民办教师的,但他的事业心还是很不错的,他的教学能力要比柳丛彬和边德明等人强许多,只是做人太没有独立认知,人家干什么他都在一边嘿嘿嘿,像个随风倒的墙头草,业余时间里得过且过,不思进取,如今落魄成这个样子,看似偶然,实则和他放纵自己、随波逐流有很大关系。都说今日有酒今日醉管它明天喝凉水,真要到了喝凉水的时候,谁难受谁知道!
  “越越、越,驾。”远处传来赵千枝赶毛驴车的口令声。他转身向南看去,赵千枝的毛驴车已经消失在朝东拐去的地方,只给他身边留下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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