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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玉从舒适的床上醒来，朦胧中看着陌生的环境，并没有半点的惊慌。她似乎已经习惯从不同且陌生的地方醒来。
自从离家出走，她先后苏醒在颠簸的马车上，在密不透风的石室里，在干草堆积的破庙中，在完全陌生的床上……每次醒来时，或者坠儿在身旁，或者孤身一人，又或者是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少年。
想到秦风，陆小玉睡意朦胧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她一转身，看到床上还在熟睡的坠儿，忍不住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又闭上眼，安心地睡去。
坠儿却被她弄醒。看到又是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坠儿似乎也有些习惯了，嘴上却喃喃道：“这又是哪呀？”
陆小玉闭着眼懒懒地道：“别吵，再睡会儿。”
坠儿连忙推了推她，哭笑不得地道：“哎呀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睡觉。”
陆小玉像是弹簧一样腾的一下坐了起来，似乎满肚子怨气地说道：“不睡觉还能做什么？我又能怎么办，我哪知道这是哪里，我哪知道这次又是落在了谁的手里！”
坠儿像是傻了，过了半晌才像是满怀期盼和想念地低声嘟囔道：“姑爷……”
陆小玉笑着打了过去，骂道：“谁是姑爷？”
坠儿躲闪着笑道：“当然是秦公子。”
陆小玉知道坠儿在气自己，却还是追问道：“哪个秦公子，你说清楚！”
坠儿道：“当然是你心里的秦公子。”
嬉笑声渐渐停止，坠儿走到窗前打开了窗，窗外是一个寂静的庭院，没有半个人影。
她仔细打量着院中的一草一木道：“看来这并不是客栈。”
陆小玉也跟着走过来望向窗外的风景。就在这时，忽然想起了敲门声。
门和窗很近，但她们却看不到门口，只能隔空问道：“谁？”
门外是个男人，门外人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给二位姑娘送些吃的。”
坠儿走过去打开了门，门外却没有人，面和肉在碗里，碗在端盘中，端盘在地上。坠儿将端盘端进屋里，冲着陆小玉摇了摇头。
陆小玉愣了一下，然后向窗外喊去：“你是人还是鬼？”
门外又传来说话声：“我当然是人，大白天怎么可能有鬼。”
陆小玉道：“你是人，为什么不敢露面？”
门外道：“陆姑娘莫要多虑，在下只是面有青胎，怕吓到二位姑娘罢了。”
陆小玉又道：“这么说，你不是故意躲着我们？”
门外道：“当然不是。”
陆小玉又道：“那也不是将我们关在这里？”
门外道：“不是。”
陆小玉道：“那我们随时都可以走？”
门外道：“当然。”
陆小玉走到门口，刚要抬手，却又返回窗前，向外喊道：“你知不知道胡大哥去了哪里？”
门外道：“胡勇串谋山贼赵天虎，意图绑劫陆姑娘，被杨大侠手下打成重伤，现在已不知去向。”
陆小玉又愣住，过了许久才又问道：“那杨大侠现在在哪，这里又是哪里？”
门外道：“这里是云家堡，本是赵天虎的老巢，胡勇就是想把你们送到这里。杨大侠听到消息一路追来，为了救你他杀了赵天虎，自己也受了伤。”
陆小玉连忙关心地问道：“杨大侠受伤了？他在哪，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门外道：“陆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杨大侠需要静养。”
陆小玉若有所思地愣住。
门外又道：“陆姑娘也不必着急，三日后杨大侠伤无大碍，我等自会竭力护送二位姑娘回西安府。”
这句话说得很明显，意思就是我们没有软禁你，但你若出去，只怕是会遇到山贼的。
陆小玉并不傻，她缓缓关上窗户，走到桌旁端起盛着肉和面的碗，若有所思地满满咀嚼了起来。
坠儿在一旁像是很委屈地低声喃喃道：“小姐，你还吃得下去。”
陆小玉却笑着安慰道：“傻妮子，你难道不饿的吗？”
坠儿揉了揉肚子道：“饿，可是……”
陆小玉打断道：“可是你不相信胡大哥会做出那种事对吗？”
坠儿又喃喃道：“我不知道，但我们的确是喝了他送来的肉粥后立刻就睡着的。”
陆小玉又道：“所以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坠儿道：“可是这里……”
陆小玉道：“傻妮子，这里至少是安全的，至少还有人送饭吃，至少还有温暖舒适的床。”说着她还给坠儿使了个眼神。
坠儿像是明白了什么，然后才端起碗，喃喃道：“好吧。”
门外的青面人微微一笑，然后扭动身法，瞬间消失在风力。
紫面人站在另一个门外，已站了很久。
青面人来时，就像二两棉花落在了地上。他看着紫面人的脸几乎成了黑色，笑着问道：“看来你已等了很久。”
紫面人道：“的确很久。”
青面人仔细听了听屋内的动静，皱眉道：“好像并没有声音。”
紫面人道：“的确没有声音。”
青面人问道：“你确定杨盟主在屋里？”
紫面人道：“的确在屋里。”
青面人道：“看来屋里还有密室。”
紫面人道：“的确应该有密室。”
青面人道：“你信不信你再说的确两个字，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紫面人道：“这句话的确不容易再用的确两个字开头回答。”
青面人并不可能真的去拧他的头，但在心里他已在和一个无头人讲话，他又问道：“那六把剑呢？”
紫面人道：“不知道。”
青面人又问道：“七把刀呢？”
紫面人道：“不知道。”
青面人接着问道：“那四根棍子呢？”
紫面人道：“还在找胡勇的尸体。”
青面人道：“你终于还是知道了点什么。”
紫面人道：“可我还是不知道佟二娘的消息。”
青面人又问道：“那姓秦的小子呢？”
紫面人道：“还在客栈。”
青面人道：“所以你才敢站在这等。”
紫面人道：“看来那两个丫头也没闹腾，否则你也不会过来。”
青面人道：“的确没闹腾。”
紫面人已不再说话。
青面人似乎在得意，也不再说话。
他们不说话也是为了节省力气，因为他们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他们的确等了很久，太阳从东边慢慢到了头顶，又慢慢到了西边。
青面人的脸似乎也变黑了，他终于坚持不住道：“你饿不饿。”
紫面人道：“饿。”
青面人又问道：“你觉得杨盟主饿不饿？”
紫面人道：“饿。”
青面人道：“那我去弄点吃的，免得一会儿盟主出来，饿着肚子听我们汇报。”
紫面人身形突然一晃，人已到了另一个院子，才从远处传来他的声音：“我去，你歇一歇。”
已到了傍晚，杨成洛还是没有走出密室，他还在专心致志地参悟着惊鸿剑上记载的沈家剑法——惊鸿十三剑！
他从鸡未鸣时参悟到月又升时，他一天没有吃半点东西，也没有喝半口水，他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
他时而仰面长思，时而低头垂坐，时而挥剑而舞，时而放浪狂笑，已近癫狂。
——世间绝好之物，总是能让人忘乎所以。
秦风还在安静地吃东西。
他已吃了一天，吃饱了就睡，睡起来再吃，吃不动了就坐着。
这一天里，无论他要什么，侯掌柜就会端来什么。
无论侯掌柜端来什么，他也都会毫不怀疑地吃着。
只是没再喝一滴酒。
他早已开始后悔没有听师父的话，在那无助的雨夜，喝了一杯让自己缓解焦虑和紧张的酒。只要是酒，就会让人麻木和迟钝。若不是那杯酒，他或许反应会更快一点，那晚或许也不会受伤。那晚若是不受伤，也不会在熊飞鹏的谷寨那么狼狈，身上的伤也不会又因此而加重。或许此时他就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冲进云家堡，找到陆小玉，并将她安全带走。
所以他没有再喝一滴酒。
他只能大口地吃着肉，心无杂念地睡去，静静地等着伤口痊愈。
客栈里只有侯掌柜和他两个人，对面的酒肆却渐渐堆集了许多持刀的汉子。那些汉子隔着街死死地盯着秦风，却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秦风没有问侯掌柜这些人是谁，他并不关心。
他的眼神空洞，似乎只有陆小玉，似乎只关心三天后他该如何拔刀，该如何在人群中以一敌十，在杨成洛和赵天虎的手中将陆小玉带走。
其他的，什么生死成败，他一概不关心。
段戎和佟二娘悠闲地在马上缓缓而行。
原本佟二娘一天跑完的路，他们好像打算要用三天走回去。
段戎无时无刻想让马儿快些走，可佟二娘却始终瞪着眼拦着。
段戎委屈地说道：“你真的不怕那傻小子干傻事？”
佟二娘道：“你调教了十年的徒弟，会是个傻子？”
段戎道：“可那毕竟是太行山，他毕竟还受着伤。”
佟二娘道：“你以为杨成洛只想杀他？你以为老娘的小木屋就那么好找？”
段戎心中恨恨地道：“不是你的徒弟，你肯定不着急。”
佟二娘笑着从背后掐着他的腰问道：“又在心里骂我什么？”
段戎忙道：“没骂什么，说你聪明。”
话音刚落，他腰间的肉又青了一块。
远处拉草料的马车越来越近，颠簸声也越来越清晰，颠簸中忽然掉出一个人来。
段戎终于有了策马加鞭的理由。
马儿越来越近，佟二娘已认出那人是胡勇。
她猛地纵身一跃，直接跳在胡勇身旁，脸色很快就变得惨白。
段戎试了试脉搏，又在他身上摸索一番，痛心且无奈地对佟二娘道：“全身的筋骨基本都断了，居然还有一口气，真不知道他怎么坚持过来的。”
胡勇似乎在用着最后的力气睁开眼，模糊中他看到了佟二娘，又挣扎着用手指向胸口的地方。
胸口只有一个血写的‘云’字。
佟二娘看到胡勇的第一时间就知道陆小玉出事了，就知道她的小木屋也已暴露了，或许秦风此时也正在危险中。
看到胡勇胸口的血字，她再也顾不上许多，双手摇着那气若游丝的身躯，焦急地问道：“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段戎连忙将她拉开道：“他只剩下半口气了，你先别着急。”
佟二娘眼眶已红，她冲段戎撕喊道：“我怎么能不着急，你知不知道他是谁？知不知秦风和陆小玉可能已经……”
段戎的眼神却还是坚定，他缓缓道：“可是他已再禁不起折腾，现在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很难保住他这条命。”
佟二娘的心都碎了，她知道不该如此对一个将死之人，但秦风和陆小玉的安危又让她心急如焚。
她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两难的境地已快将她逼疯。
胡勇终于攒齐了一个字的力气，张了半天的口终于发出了声音：“药……”
段戎立刻从他的怀里找出了一个药瓶，他打开盖闻了闻，看着满是焦急和疑虑的佟二娘，脸色铁青地说道：“是回魂丹。”
回魂丹，一粒可回魂，再去了无痕。
佟二娘知道这药的威力，知道胡勇只要吃下这药便有能将事情说出的力气，但代价却是很快就会死掉。
她忽然将药抢了过去，然后转身去牵马道：“不行，我们先把他带到前边的镇子，或许他很快就会好起来。”
段戎紧紧地拉住佟二娘的手。
佟二娘痛苦地又转过身来，看着胡勇恳求又坚定的眼神，她已急得流出了眼泪。
段戎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慰道：“我们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他虽这样说着，但却说得很慢，好像也在做着一个很难的抉择。
佟二娘捶打着他的胸膛痛声骂道：“你明明就是着急问出你徒弟的消息，你明明就是着急你徒弟的命，你明明巴不得他自己咽下去，你巴不得你自己就有这回魂丹！”
她骂着段戎，更像是在骂自己。
她的心里岂非也是这样想的？
但这样的想法让她感到恐惧，感到羞耻，感到左右为难无地自容。
段戎从怀里又拿出一个药瓶，平静地说道：“我的确有，而且比他的好。”
没等佟二娘在说什么，他已倒出一粒，送进了胡勇的嘴里。
佟二娘几乎是喊着骂道：“你知不知道世人会怎么骂你！”
段戎铁着脸无奈笑着说道：“没事，我又不是君子。”
药丸在胡勇的嘴里慢慢融化，慢慢随着口水一点一点进入胃里。
一股暖流缓缓从胃里蔓延至全身，他感觉自己忽然又有了力量，
“谢谢你们。”胡勇开口道，“真的谢谢你们，但你们千万别打断我。陆小玉在云家堡……赵天虎已死……杨成洛骗了所有人……杀屠傲天和陆老爷没关系……是我出卖了周老大。”
佟二娘听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早已如决堤的江水，也不知是不是在为那个老东西而伤心。
胡勇又道：“我知道你是佟二娘……知道对不起你，但………已很难补偿，不奢求……原谅，但别让仇恨……在……你……心里……”
最后一个字说出口，人已亡。
马蹄飞扬，尘土在夕阳下也变成了红色。
蜿蜒无尽的古道，滚滚红尘，有多少人来，又有多少人往。
尘土落时，人马已在远方。
对面酒肆的人越来越多，已有人不得不站在了街上。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走了过来，冲秦风道：“熊爷是不是你杀的！”
秦风像是听不见，更没有回答。
那人已冲进了客栈，侯掌柜突然拦住道：“混二儿，你莫要在这耍混。”
那汉子一把抓住侯掌柜的衣领，举起刀骂道：“耍你奶奶的腿儿，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赵爷哪里对不起你，你转眼就给那姓杨的当狗？”
侯掌柜着急道：“你有本事，去给赵天虎报仇啊，在这跟我耍什么横！”
那汉子的刀就要砍下，骂道：“老子就耍你的横了怎么着？”
刀砰的一声被击飞，秦风似是没动。
他冷冷地问道：“赵天虎死了？”
那汉子似乎知道秦风的身手，能杀死熊飞鹏的人，身手怎能差？
但他并没恐惧，也没有因为手中刀被击飞而懊恼，他回答道：“不错，死了！”
秦风又问道：“是杨成洛杀的？”
那汉子回道：“不错，是他杀的！”
秦风这才转过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街对面的那一屋子持刀大汉，又开口问道：“所以你们本是来给熊飞鹏报仇的，但听说赵天虎死了，就像等着我去对付杨成洛？”
那汉子也毫不掩饰地道：“不错，但老子就是忍不住，就是想来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秦风没有再理他，而是缓缓起身准备离去。。
那汉子哪里肯甘心，他猛然间抽出秦风落在桌上的刀，可刀刚出一半，却又脱手回到了鞘里。再抽再脱手，往复三次，那汉子一着急竟将侯掌柜举了起来，又一边骂道：“老子今天摔也摔死他。”
可秦风的手已搭在了他的肩上，喃喃道：“都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为何还要有人去死？算了吧，都算了吧。你们都走吧，你们既杀不了我，也杀不了杨成洛，又为何还在这等着送命，你们虽是贼，但真的不该再死人了。”话音落时，那汉子只觉得那肩膀已不再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