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曼斯维尔德

　　“工程图拿到了吗？”
　　“拿到了。”
　　两道瘦弱的身影藏匿在曼斯维尔德的巷子中，借着微光端详了一下手中的图纸，满意的脱下了自己的伪装，露出了藏在黑色袍子中的样貌。
　　男孩儿叫做马修，来自距离曼斯维尔德七十七公里以外的鹿角镇，年仅十五岁，因为营养不良身子格外的瘦弱。而女孩儿叫做帕特拉，是个拥有黑发的特殊女孩儿，在曼斯维尔德这座北部城市中，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拥有黑色的头发和眸子，而与她的发色相反的，是她有些惨白的肤色，那不是健康的白色，很显然也是长时间影响不良的表现。
　　但即便如此，女孩儿依旧生的动人，眸子中闪烁的光芒让人无法相信她是躲藏在曼斯维尔德贫民窟的窃贼，马修在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刻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能够用美丽动人这个词汇形容的女孩儿。
　　“窃取信息可是我的强项，在洞穴里可没人比我更擅长这个了。”帕特拉露出自信的笑容，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图纸。
　　马修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他们相识在曼斯维尔德最西部的贫民窟，相比于其他的城市来讲，这被称作“洞穴”的贫民窟，唯一的特点便是更加混乱，因为处于加略斯帝国的边疆，混乱的罪恶在这里如同罂粟花般开遍了各个角落。
　　当然，帝国皇帝同样也给予了曼斯维尔德最低的赋税，企图引导着帝国的商人们重新振兴这座古老的城市，然而结果便是贫富差距的进一步增大，曼斯维尔德的贫民窟在近十年内迅速的扩大，城主的人选一换再换，甚至出现了新城主刚刚上任便被刺杀的丑闻。
　　也正是因为这样，曼斯维尔德终于成为了烫手山芋，城主的位子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噩梦。
　　没有一位好的城主，曼斯维尔德的贫民窟问题也越来越严重，而事情仿佛也陷入了怪圈，贫民窟的扩张就如同深陷泥潭般越陷越深。
　　但这些都不是马修现在需要思考的，事实上直到他告别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这些问题他也没能想到答案。
　　“现在还差大厦的框架图纸就可以全部搞定了。”马修低喃道。
　　帕特拉抬起头，如同神话中黑星般的眸子望向曼斯维尔德城最南端高耸的建筑，那仿佛是神话中巴别塔般的建筑，正是这座城市古老且伟大的象征。
　　“建造大厦的工匠似乎很容易找到，但他们有没有完整的图纸就是另一回事了。”帕特拉思考着低下头，“这座大厦是二十年前由亚萨斯工匠和密宗教徒们一同建造的，亚萨斯帝国虽然有保留设计图纸的习惯，但距离这里未免太远了，而且即便到了亚萨斯，想要找到当初的设计师也不容易。”
　　马修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只能从密宗那里下手了，可密宗的教会戒备可不会像城主家那样松懈。”
　　“那就从长计议喽。”帕特拉用图纸敲打了一下马修的脑袋。
　　马修揉着额头。
　　“先回去吧，顺便买些吃的。”帕特拉微微一笑。
　　“好啊，不过你哪来的钱啊。”马修问。
　　帕特拉摇着手中墨绿色的纸币，神秘的留给马修一个背影，当她走到巷口，斑斓的阳光照到她的身上，那一刻她仿佛即将融入到光芒之中。
　　“当然是城主家的啦。”
　　“感谢城主大善人！”
　　帕特拉高呼着，引来路人的异样的目光，接着两人在众人的注视下跑出巷子。城市的灯光照亮了他们因为体虚而发黑的眼眶。
　　帕特拉带着马修来到了一家甜品店，买了一块她馋了好久的小蛋糕，手中的票子瞬间少了一半。接着两个人又在距离贫民窟不远的面包店，买了三人份的干面包作为接下来的口粮，虽然家里还有一些能够吃的东西，但终归是有备无患。
　　干面包的价格相比于小蛋糕便宜太多，因此哪怕买了三人份的，帕特拉的手中仍然还剩下了一些票子。
　　“还有什么需要买的吗？”帕特拉歪着脑袋。
　　“你这买的已经够多的了，我们现在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是贫民窟的孩子了。”马修忍不住说道，“不过这样说来，我倒有个好地方！”
　　帕特拉眨了眨眼睛。
　　“跟我来，我带你去。”马修像是突然起了性子，拉着帕特拉便向着贫民窟相反的方向跑去，“那是我前阵子发现的地方，里面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
　　两个人跑了大概半个曼斯维尔德城，这里是这座城市的中心，但即便如此依旧有很多见不到光的角落，马修指着墙壁上的门招呼着帕特拉。
　　帕特拉皱着眉头走上前打量着墙壁上怪异的门。
　　“进去就知道了。”马修拉着有些疑惑的帕特拉推门走了进去。
　　初极狭，才通人。
　　走过漆黑的走廊，突然间从前方传来了吵闹的响声，以及逐渐展露的微光。随着继续深入，光芒逐渐变得刺眼，帕特拉眯着眸子从望向出口，好像在那里有一扇玻璃门，玻璃门倒映着混乱的灯光，以及形形色色的陌生人。
　　马修推开玻璃门，拉着帕特拉走了进去。
　　灯光照耀之下，帕特拉有些恍惚，仿佛忘记了自己是贫民窟的窃贼，第一次真正地明白那些住在曼斯维尔德城中央的人的生活，究竟有多不可想象。
　　他们的世界是明亮的。
　　他们的言语中带着清澈的笑声。
　　他们不需要为自己的明天发愁。
　　他们可以随时起舞。
　　他们甚至可以随时吃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小蛋糕，甚至也可以将它丢弃到垃圾桶里。
　　“真好。”
　　帕特拉站在灯光下，好像用了很久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这才仔细的打量起这位于墙壁内的地下世界。
　　这里就好像另一个世界，一眼望去根本无法望到边际，只有明亮的灯光不断地延续到远处，人们嘈杂的声音与酒吧内传出的音乐声照相呼应，饰品店则在酒吧的对面，穿着华丽的女人们在店内挑选着不同的饰品，宝石上反射的灯光似乎让人有些沉醉。
　　马修带着帕特拉继续向里面走，路过了甜品店，又走过了特产店，最后停在了一家奇怪的店铺面前，这家店铺没有明亮的灯光和来往的贵族老爷们，似乎格外的安静。店铺的门上用木匾做着招牌，似乎上面写着什么古怪的字，但帕特拉并不识字不懂它的意思。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马修说道。
　　“啊，我不能进去吗？”帕特拉好奇的歪着脑袋。
　　马修摸着脑袋，脸色有些微红。
　　“不就一家奇怪的店嘛，有啥不能进的。”帕特拉伸着脖子向店里面望，然后好像想到了什么，打趣的用手肘撞了马修的肩膀一下，“你竟然脸红了哎，我说，这不会是那种店吧。”
　　“那种店？”
　　“对啊对啊，就是那种店。”
　　“那种店是哪种店啊？”马修摸不到头脑的皱着眉头。
　　“就是为贵族老爷们提供特殊服务的那种店啊，我跟你讲，咱们现在的钱可不够你享受的啊。”
　　马修的脸色瞬间涨红了起来，连忙摇头否认，“这不是你想的那种店！”
　　帕特拉微微一愣，看马修的表情，似乎与自己想的不大一样。她又仔细的打量了两眼店铺，摆了摆手说道，“算了，我在门口等你就是了。”
　　“那我进去啦，等我出来，咱就去对面那个店里，给你买个好东西。”
　　马修进去之前指了指对面的饰品店，帕特拉好奇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然而只是普通的饰品店，和前面遇到的那些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等到她回过神，马修已经不见了。
　　“说的像是你有钱买给我一样。”帕特拉轻轻的哼了一声，抬起头又看了看那间饰品店，嘴角突然露出了笑容。
　　“臭弟弟。”
　　“您能不能不要这样叫我啊，老板娘。”马修在店内的蒲团上坐下，焚香的味道弥漫在店内狭小的空间里，店的两旁放置着售价惊人的各式刀刃，没一柄看上去都仿佛经过了精心的打磨，刀刃散发出的寒光似乎就已经照亮了这间店铺。
　　老板娘打趣的依靠在对面的沙发上，敲了马修一眼，继续玩弄着手中的小盒子，“怎么，还不能叫你臭弟弟了？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隔三差五就往我这卖武器的店里跑，不知道还以为咱俩有什么关系呢。”
　　马修一趔趄。
　　“今天又是来看那柄黑刀的？”老板娘放下小盒子，撩起自己鬓角的碎发。
　　马修点了点头。
　　“真是的，也不知道那柄黑刀有什么好的，能让你这么着迷。”老板娘微微一笑，接着露出了惋惜的表情，“不过可惜啊，你今天是看不到了，或者说以后都看不到咯。”
　　“为什么？”马修瞪大了眼睛。
　　“当初把它卖给我的那人攒够了钱，又把它赎回去了啊，好像今天晚上就要来取呢。真是的，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非要晚上才来拿，我这孤家寡人的，万一他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可如何是好啊。”老板娘说道。
　　“那岂不是说，刀现在还在老板娘这里。”马修高兴的说道，全然没有在意老板娘后面的牢骚。
　　老板娘一愣，“是啊，现在刀就在内屋放着呢，我刚刚才将刀鞘修好。”
　　“那让我再看看它吧。”
　　马修就像是着了魔似的说道。
　　老板娘的神色突然变得奇怪，那柄刀她检查过，并没有任何奇怪诡异的地方，除了做工比较好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人注意的地方才对。但眼前这个小屁孩儿应该对刀的做工没什么了解才对，那他定然不是对刀本身痴迷。
　　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板娘撇了撇嘴，不会是什么金手指吧，就像小说里那样的，只有主角才能看到的神秘金手指。
　　孤儿，什么都不会，毫无特长。
　　老板娘总结了一下马修的特征，好像这个惨度还不够成为小说主角啊。
　　“不行不行，人家定金我都收了，哪能还让你摸啊。”老板娘撇了撇嘴。
　　“这样吗？”马修有些失望的低下头，“本以为今天还能再见一见的。”
　　“哎呀，你别这样啊。”老板娘说道：“臭弟弟难过，我这个当姐姐的会心疼的，要不…要不你付双倍的钱，我就把刀卖给你得了。”
　　马修整个人摔到在了地上。
　　“逗你的啦。不过刀不能给你看是真的啦，毕竟做我们这一行的，名声还是很重要的，而且万一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可是会随时掉脑袋的。我倒是不怕掉脑袋，就怕你这小屁孩儿的脑袋经不住砍喔。”老板娘揉了揉马修乱糟糟的头发，突然话音一转说道：“这么说来，我可听说了一些有趣的消息，关于你。”
　　“关于我？”马修有些疑惑。
　　老板娘的消息一直很灵通，马修第一次遇到老板娘的时候，也是为了打探消息才遇到的，那时候的老板娘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么说来老板娘知道自己的消息，似乎也合情合理。
　　“对啊，就是关于你的。”老板娘靠坐在沙发上，有些无聊的拨弄着头发，“你最近似乎在搜集曼斯维尔德巡逻队的布防图，地下管道的工程图对吧，这些东西可不好弄到手啊。”
　　马修低着头。
　　他没想到老板娘会知道的如此详细。
　　“你们想要找的不只是这些吧，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还缺些什么，例如某座建筑物的结构工程图之类的。”老板娘说道：“比方说城主塔，或者是曼斯维尔德大厦？”
　　“有了这些图纸，你们可以设计出一条路线去到哪里，得到什么东西。”
　　“是这样的吧，毕竟，你们是窃贼不是吗？”
　　马修的脊背流起冷汗，老板娘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甚至可能比自己这个当事人还要多才对，毕竟直到现在他也只是负责帮忙盗取工程图而已，究竟要做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因为隆美尔说这样做能够让他们脱离贫民窟，他们便开始做了。
　　无论是要做什么。
　　“只要能离开贫民窟就好，是么？”老板娘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那你知道离开你所在的贫民窟有多困难吗？”
　　马修摇了摇头。
　　老板娘抽出身旁放置的短刀，刀锋散发着刺骨的寒冷，她将刀尖缓缓地指向马修，冷冷地说道：“曼斯维尔德的贫民窟已经扩大到成为了常态，人们习惯了它的存在，甚至因为它的存在，自己才能够更高人一等，逢人便可以说‘嘿，伙计，看看贫民窟的那帮混蛋，都是群肮脏的虫子，他们怎么不去死呢’，但他们从不希望你们去死。”
　　“因为有你们在，他们才不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他们可以在被贵族老爷们鞭打一顿之后，将怒火倾泻到你们身上。他们甚至可以通过丑化你们，获取自己精神上的满足感。通过丑化你们，他们对你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成为理所应当，甚至是正义之举。”
　　“所以才更要离开贫民窟是吧。”老板娘仿佛看透了马修的心。
　　马修握紧了拳头，老板娘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那柄短刀般尖锐。他甚至想要大声的喊道，是，就是因为这样，一定要离开那里。
　　“可正因为这样，你们也离不开那里。”老板娘放下手中的短刀，像是失去了力气般叹息道：“平民们不希望你们离开那里，而贵族们根本不会正眼看你们，你们凭什么离开那里？”
　　马修抬起头，“所以我们要变得有钱，虽然我不知道隆美尔在计划什么，但这一定是个大计划，这也许就是我们离开那个鬼地方的机会呢！”
　　“机会？”老板娘冷笑着打量着这个天真的小傻子，“在这里，除了贫民窟没有任何一寸土地属于你们，贵族老爷们倒是可以拯救你们，除非你会些什么或者你长得像门外那个小姑娘那样可爱，他们倒是会把你们买下来当做奴隶。”
　　“哦，不对，那是二十年前的称呼，现在老爷们更喜欢称呼他们为佣人，不过很可惜这一条路也不属于你们，无数的平民为了成为了老爷们的佣人，上专业的培训学校，学贵族的礼仪，模仿贵族们的生活习惯，只是为了成为老爷们的佣人，而你们又凭什么让老爷看上你们呢？”
　　“你们配吗？”
　　“再说回到你的回答，变得有钱？”老板娘有些无奈的看着眼前的男孩儿，“偷窃来的钱能够维持你们多久的生活呢？那些钱够你们在普通的市区找一份住处么？还是说你们能够找到什么样的工作维持那样的现状呢？最后你们还是会回到贫民窟，只是过程有些颠簸罢了。”
　　“或者，死也不回贫民窟，真的死在所谓干净的土地上呢？”
　　马修双目失神的跪坐在原地，他想要反驳，但一切似乎真的如老板娘所说，是她口中的那个样子。也许过去的五年间，每时每刻他都想要脱离这片肮脏的土地，每时每刻对他而言都是机会。
　　但机会只是机会，它看不见摸不到，你拼命的靠近它，却又会在最后发现，它真的看不见也摸不到。。
　　老板娘翻开沙发旁的小本子。
　　“除非，神明向你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