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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从光绪年开始,记得是个二九寒冬,北风呼啸中的晋阳城格外静谧…
应是正月初十,一大早已经下过两场小雪。
到了午后,雪粒又稀稀疏疏撒盐般散落,弥漫全城。真是寒冷的一年。
城南迎泽门外,一对贺岁的大红灯笼在风雪中摇曳,紧裹着层层白霜,摇晃地尤其沉重。
灯笼下一个老态龙钟的兵丁,蜷缩在门房里烤着碳炉。
“乃个娘的,大过年让老子看门,你们跑去喝花酒…”兵丁五十岁许,身材瘦小,油乎乎蓝色兵勇夹领,脑后吊着一根发白的辫子。
满脸的风霜,颇是沧桑。他此时正骂骂咧咧,翻弄家当。
摸摸索索,好一会儿,才从一堆杂乱的衣物里,捧出一坛子。
“还好老子有存货!”笑骂一句,喜不自胜就要仰头痛饮。酒还未入口,“且慢,好酒怎可独饮!”
洪亮的声音打断兵丁的动作,老兵一怔,捧酒的双手在空中顿下,歪脖朝声响处张望,是雪中一个身影。
伴着稀稀簌簌踩碎雪末的细响,来人走到近前。
只见此人身着青色棉袍,头戴斗笠,脚踩一双棉布千层靴,腰悬一柄长刀,尤为神气。
“哎呀呀,傅老弟,你骇死老哥…”老兵嘟囔一句。
一回头捧着酒坛兀自猛灌两口,莞尔对着来人狡黠一笑。
“哈哈哈,四哥啊,好酒配好菜,莫喝这么猛,大冷的天,灌一肚子马尿,岂是好滋味。”
来人中气十足,言语干练,顺手解了斗笠披风,是个面皮白净的后生,眉目清秀,神形从容,但此时眼中却难掩忧郁之色。
来人叫做傅溪德,晋阳府人氏算得门之后,祖上曾出过一位奇人——傅青竹先生,这位青竹先生医武释道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围墨才名也曾震动京华。
康熙皇帝曾下旨令其进京入仕,奈何清高誓死不从,圣祖皇帝无奈,只得将他放归晋阳。
到了傅溪德父亲傅季远这一代,其父才华出众,二十五岁便中进士。奈何十年前参与上书新法,失败后被革去功名,甚至后来连同其子傅溪德的举人功名也被一并革去,父子二人再不能入仕途。
虽如此,傅家家学渊源,傅溪德凭其武艺在晋阳武卫军中谋得一个教头职位。
傅溪德进门房熟落地坐下。说话间,从怀里掏出三个牛皮纸包。
“有甚好菜,老哥先尝尝。”彭老四放下酒坛,急忙凑过来。
待打开纸包,一份李记卤猪蹄,红里透油,一份德胜楼炒肝,清而爽口,还有一份六味斋酱菜,干干脆脆。
三样小菜,荤素搭配,正是彭老四生平最爱。
“傅老弟,还是你了解老哥…”言罢抓起猪蹄,狠狠啃起来。
傅溪德近日杨在迎泽门走动,早已对这门丁的生平喜好了如指掌。
这老兵是原平府人氏,大名彭四,因早年生计无着,入了乡绅郝明仁的团练。
混迹行伍二十余年,而今还只是个守门丁,因此时杨怨天尤人,沽酒买醉求个糊里糊涂。
“四哥,近日可曾见过李家的商队。”傅溪德恐这老四喝多误事,趁机问道。
这李家是太原城一个大户,专营茶叶生意。杨有驼队往返于蒙古和江西之间。
李傅两家曾缔结婚约,但是这几年傅家家道中落,李家闭口不再提此事。
傅家倒是旁敲侧击地暗示几次,无果。明知这世道凉薄,便也不再自取其辱。
但两家都不曾想到,李家大小姐李芸芝与傅家少爷傅溪德早已暗生情愫,二人书信往来不绝。
虽信上都是寥寥数语,但二人感情越来越深。
傅溪德写“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李芸芝则回之“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傅溪德写“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李芸芝回“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二人从“关关雎鸠雎”到“青青子衿”而后自然而然“死生契阔”。真个是情比金坚。
为掩人耳目,两人的书信,先是由小斯传递,后恐被人识破,就由小斯交给这目不识丁的彭老四。再由彭老四交给傅溪德。
但自入冬以来,从李宅送出来的信越来越少,而今已经连续半月没有音讯。
傅溪德早就是坐立不安,几乎每日都来迎泽门一趟,探查消息。
“傅老弟,老哥俺大字不识一斗,但情理还是懂得”彭四带着几分酒意,教训道,
“你们读书人真不敞亮,‘相好’就一个字,你非要多写好几个字,好几句话,这么繁琐。这李家小姐定是看不懂,便不理了吧”言罢又仰脖,咕咚咚猛灌起来。
傅溪德一阵苦笑,真叫个秀才遇到兵呀。虽然自己现在也算是个兵吧。
“少喝点,少喝点…”傅溪德连忙劝下喝猛酒的彭四,这彭四虽然粗鄙,但为人还算朴实,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傅溪德已经将他认做朋友了。
“这大雪封路的,谁家的商队现在出门”彭四嚼了口猪蹄仰脸道。
“要老哥说,你一表人才,又有家底子,直接上门提亲多痛快,何必跟我这馊老头子喝风扯淡”,彭四放下酒坛,很认真地说。
“哪有如此简单”傅溪德心道,正待回应,却被远处的放浪吆喝打断。
“伸手摸妹大腿边,好像那冬瓜丝丝边...”,
“哈哈哈哈,兰花那小娘们真够骚的……”
“佟老大,听说你要给那小兰花赎身…”。这浪笑声,必是那喝花酒回来的三个门丁无疑。
此三人分别是刘柱子,张铁锁,佟幺六。此三人衣衫不整,歪戴着帽子,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走来,面红耳赤谈论刚刚在妓馆“丰子元”的英勇事迹。
“龟儿子,又去哪个的瓦子浪了,老子受冻大半天...”彭四闻声,扭头对着三人笑骂道。
“死老头,年轻人的事你懂甚,哥们亏不了你,拿去拿去,醉死可别怨我们。”
佟幺六扯着嗓子,从怀里掏出一坛汾酒,递给彭四,也不看傅溪德一眼,便打发其余二人,“走走走,睡觉去...”说着往瓮城里的关帝庙走去。
刘柱子素来崇敬读书人,对着傅溪德低头哈腰,一声“傅先生好...”话还没说完,一把被幺六拉过。
“他娘的,你个奴才相...”幺六骂骂咧咧,拽着柱子走了。
傅溪德干笑一声,“几位慢走”,算是给这尴尬处境一个结语。
若是过去功名在身,论巴结也轮不到这几个门丁。只是时事变迁,当年之勇,不提也罢。
二人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一会,天色将晚。
快到宵禁时刻,傅溪德才满心失望地起身,朝步军营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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