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经过和父亲三天的交谈，张军楠还是没让父亲答应自己辍学打工的请求。
　　张军楠高中都还没有读完的时候，父亲因为修缮自家瓦房的时候摔了下来，然后不知道摔到了那，反正在镇上的医院里，医生说了这辈子就是这样了，想要站起来的可能性不会太大了。从医院回家以后，一家人在家里谁都没有说什么，大家都这样坐着，静静的看着彼此，昏暗的灯光照耀在一家人的脸上，给本就有些沉重的气氛又增添了几分压抑。
　　没过一会，张军楠忍不住了，率先打破了宁静，看着几个弟弟妹妹们说，“要不我不读书了，我出去打工吧。同村的老赵头家儿子今年过年的时候回来和我说了，他那边工地上还要人，一天五十，就是苦点累点工资待遇还是挺好的。而且小颖和小昭都还小，您又动不了，如果我不站出来，那么这个家就没了，就站不起来了。”
　　“不行不行，你们的学费什么的我会想办法，你不能不去读书。”张延廷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有些固执的摇摇头，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说什么都不同意儿子的这个提议。
　　“那么爸你还有什么办法？你看，这次你出事了，大家都是躲着我们家的，没有人来看我们一眼，你还指望他们能借你？”张军楠有些不解地质问道，他又看了看眼前的父亲，才四十岁的人，头发却已经接近全白了，感觉就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黝黑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已经某些小小的疤痕，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痕迹。
　　而自己的母亲在几年前就因为生病去世了，当初为了给她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去世以后的安葬的费用都还是向亲戚朋友们借来的，到现在都还有一些没有还上，现在父亲又出了事故，家里唯一的一个顶梁柱塌了。这种情况除了让他辍学出去打工，也别无他法。
　　他捏紧了自己手里的杯子，然后又放松了，他有些爱惜的看着眼前这个杯子，这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某次上街时带自己去买的，不知不觉自己已经用了六年了，而母亲也已经离开五年了。五年的时间，父亲也没有再讨一门亲事，村里人给他介绍，他都没同意，因为他怕自己拖家带口的，而且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恐怕连累人家。所以自己独自一人拉扯他们三人长大，现在弟弟妹妹们也都上了小学，自己也高二了，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如此重担，全都压在了父亲的肩上，父亲也因为过度劳累而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
　　“爸，你就让我出去吧。”张军楠还是不死心，带着祈求的口吻再次问父亲。
　　“不行，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你就不要再说这件事，你们的学费我会想办法，你们只要给我好好读书就可以。”说完，他推着轮椅，没有叫谁来帮忙，自己一个人推回了卧室，弟弟想上去帮忙，他拒绝了，进了卧室以后就关上了房门。看着紧闭的房门，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张军楠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服父亲答应这件事。只得作罢，招呼弟弟妹妹们抓紧时间上床睡觉去。
　　第二天一早，张军楠早早的就起来，把家里的猪牛鸡全都喂了一次，而且把中午的也准备好了，方便父亲请人来帮忙喂的时候方便一些，然后叫醒弟弟妹妹们，招呼他们吃完早饭自己就急急忙忙的赶去学校。
　　就在昨天晚上，张军楠想了很多，他清楚的明白自己现在的情况，除了辍学出门打工，自己也找不到别的解决办法了，于是他就准备到了学校以后，先自己把退学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然后再回家去和父亲说明情况，先斩后奏，这样父亲不答应也不可能了。
　　到了学校以后他没有去教室，而是直接去了办公室，他很清楚老师的日常作息以及他经常待的地方。到了办公室一看，果然老师现在正在那坐着准备今天上课的内容。张军楠在门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敲了门，班主任听到了敲门声后，抬起头看了一下，张军楠的报告都还没说出口，班主任就招了招手让他进来。才进到办公室，他还没说话，就看见班主任在哪研究班里面同学的成绩，而班主任叫他进来了以后跟着就对他说，
　　“我正准备去找你呢，你看看你最近这几次的成绩”说着指了指数学和英语，“你这两次数学和英语下降的有点厉害啊，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家里面的事情影响到你了？”
　　张军楠没有说话，默默的站在那里，心里盘算着怎么和班主任开口说自己的事。
　　“没有影响那是不可能的，这事到谁的头上都会有影响，不过我希望你还是尽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准备好下个月的联考吧。对了，你来找我是有嘛事？”老师语重心长的说完这些话以后，才想起来今天的张军楠不是自己叫人找过来的，而是他主动来找自己的。
　　“没……没事，我就是来找您，请你帮我分析一下我最近的成绩。我也觉得下降得……下降得有些厉害，现…现在分析完了，那我就先回去上自习了老师。”
　　听他这样说，老师也没有起什么疑心，再次嘱咐了几句以后就叫他赶快回去上课。
　　从老师办公室里走出来，张军楠浑浑噩噩的走在学校里，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学校的后山，这里有一个小花园。虽说是一个花园，其实也就是老校长在退休之前带着老师们挖出来的，里面随便种了一点花，在老校长退休了以后，拒绝了儿女接他去城里居住的想法，留在了学校周围，然后每天起来照顾这群花花草草。可能是老校长的兢兢业业，所以这片花园一直长得很好，也让张军楠喜欢上了这里，在课余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会选择一个人来这里逛一逛。而且，因为老教学楼成了危房，所以又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重新盖了一栋，使得这里离教学楼还是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学生们都不愿意来这里，也显得较为清静。
　　张军楠一个人坐在了花坛边，透过花坛，向着远方看去，但看到的却只有白茫茫的雾，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到。又想起了昨晚上和父亲的交谈已经今天老师对于自己关心的模样。突然他没有昨天晚上那么坚决的想法去退学了，但除此以外他却又找不到什么办法可以较好的解决自己当下的问题。
　　钱，是借不到的了。但是一家四口人，人人都等着吃饭。如果自己不退学的话，那么马上也就要去上大学，而上大学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俨然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但自己又不想放弃自己所爱的东西，虽然昨晚已经在脑海里做好了取舍，但当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还是没能做出最后的决定。
　　张军楠很纠结，很惆怅，也很迷茫。一方面是父亲和老师对于自己的期望，而另一方面是现实生活对于自己的压迫和打击，自己本不是应该承受这一切的年纪却不得不为此烦恼。大人们总是叫我们不用考虑这些东西，但有时候问题已经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你要让自己蒙起眼睛来，不去看它显然是不可能的，张军楠不由得抓起一把土想向远处丢去却又只能懊恼的放了下去。
　　“哟，这个点这里怎么还坐着一个人呢？不上课啊同学。”
　　当张军楠还在做着自己内心的挣扎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张军楠突然想起来，现在已经是第一节课上课时间，自己刚才想的太投入都没有听到上课铃声，不由得慌了起来，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准备去上课。
　　“哎哎，别急啊同学。我不是老师，别那么着急走啊。”看到张军楠要走，那个声音的主人不由得有些慌，连忙从花园后面走了出来，叫住了张军楠。
　　张军楠回头看了看，发现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手里还拿着锄头，看样子是准备去地里干活，路过这里的时候刚好看到了自己。
　　“老爷爷怎么了？你叫我？”张军楠礼貌的问了一句。
　　“哎，我看你这娃有心事，刚好我要来修整一下这个花园路过，你就在这里直愣愣的坐着。咋啦？经历啥大事了？说给我老头听听，我老头给你分析分析。”说着就在花坛边坐了下来，从包里拿出了旱烟，卷了一根抽了起来，刚抽了一口就剧烈的咳嗽起来，“唉，看来这个真的不适合我。”
　　张军楠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先去教室上课，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现在这个状态去上课恐怕也没有什么用，而且他的内心还有一丝丝的期待，期待班主任发现他逃课的事实，然后一切都好说了，这样自己就可以直接和班主任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因为在他的意识里面，逃课已经算是坏学生才会做的一件事情，自己已经做了，而且被班主任发现了，那么自己就是一个坏学生了，那么就算自己不上学了，那么一切都可以说得过去了。
　　“没事，不用担心，待会我带你回去上课。我看你也有心事，不说清楚你现在回去上课也是没用的，还不如所有的一切都说清楚了再回去，这样最好，你也没负担。”老头彷佛看出了张军楠内心的想法，掐灭了旱烟后对他说，“要是不放心，你现在告诉我你们班主任的名字。我现在和他联系告诉他，我虽然退休了，但这点事情我说话还是有用的。”
　　听完这句话以后张军楠才意识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你……你就是胡校长？”张军楠有些惊讶，虽然他在这个学校里面已经就读了三年，但还是第一次看见老校长，大部分时间都只听过他的事迹，并没有真正见过真人。
　　“怎么，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胡校长故意板着脸问道，“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严肃的走在路上，一丝不苟的？”
　　张军楠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有些拘谨的站在那，不知道怎么办。
　　“没事，不用那么严肃，过来坐，和我说说你们小年轻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听完他的话，张军楠没说什么，走了过去坐在了校长的旁边，然后把自己这几天所经历的一切以及自己的纠结全部都告诉了老校长，老校长也没有打断他，只是在他说话的期间会问一些问题，以让自己可以完全的清楚张军楠现在所面临的问题。
　　“说实话。”听完张军楠的讲述以后，胡校长并没有当即表明自己的想法，而是停了一会以后才再次开口，“如果是我，我也会有和你一样的问题，我现在和你说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用了，我知道你的内心深处已经有你自己的选择了，哪怕你表层内心在纠结。”
　　听完以后，张军楠有些不解，他不知道老校长说的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是什么意思，因为现在的自己内心充满了纠结，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走下去。
　　“我知道你不解我为什么这样说。”老校长似乎看到了他内心的不解，说道，“你仔细想一想，现在的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你选择继续读书，那么你的弟弟妹妹们怎么办呢？难道全家人饿肚子然后供你一个人读书？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像你们的班主任那样，告诉你没事，可以继续读书，没事的，什么都会过去。但你的情况不允许。”
　　老校长顿了顿，再次点了一支烟，然后继续说，“你们家现在的情况，就是有一个人必须牺牲。而那个人就只能是你。你在家种地还是外出打工都可以，但现在你必须扛起你这个大家庭的责任，让这个家庭能够继续的运转下去，别人也可以帮你，但那只是暂时的，没办法缓解你现在的困境，所以孩子，正视你的内心，做出你自己的决定吧。我相信你父亲也知道现在的情况，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在你没有成年之前这些责任都不是你应该承担的，所以你父亲一直不同意你。”
　　听到这里，张军楠清楚了自己父亲的用意。老村长看着张军楠若有所失的表情，没有停顿，而是继续说，“除了等你考上大学的时候你父亲觉得脸上有光以外，这也是你最好的一条出路，就是读书，而且我们镇上已经好久没出过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大部分都是因为没钱继续读下去，我们做教育的看着也觉得心里难受，但在我们这个落后的地方，像你这样的甚至比你还艰难的学生比比皆是，理想的确很美好，但理想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说到这，老校长似乎有些痛心疾首，但脸上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所以，遵循你的内心吧，你觉得怎样才是最合适的就按照怎样去做。你觉得这是牺牲，但没准这还是另外一个机会呢？”说完老校长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吧，我送你回去上课，今天咋不急做出什么决定，等你自己在好好想清楚了再说。”
　　张军楠若有所思，听到老校长说送他回去上课，他立马就站了起来，跟在了老校长的后面。
　　因为老校长的缘故，班主任并没有责怪他缺席了两节课，只是再次叮嘱他要抓紧自己的学业，不能松懈，不能被家里的情况所干扰。张军楠听着班主任的话，好几次想开口告诉班主任自己的想法，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来，只得频频点头，答应着老师，班主任说了一会也就没说了，叫他赶快回去上课，不要再耽搁了。
　　很快，这一天也就结束了，晚上张军楠再下晚自习以后，匆匆骑上自己那辆除了车铃不响别的地方都在响的自行车回到了家里，准备继续再和父亲交流一下自己的想法，争取能够说服自己的父亲。
　　张军楠回到家的时候，弟弟妹妹们早已经睡了，只有父亲还在等着自己，桌上放着的是热气腾腾的饭菜，而父亲就静静地坐在旁边，静静的想着自己的事情，当张军楠走进了屋里父亲才反应过来。
　　“哦，小楠你回来了啊。快，走下来吃饭。”父亲张建抬头看了看屋门，看到了张军楠已经走了进啦，连忙招呼他吃饭。张军楠没有说话，走过去坐了下来开始吃饭。因为家里比较远，父亲又出了这件事，所以张军楠也没再住校，但中午和晚饭却因为离家较远没办法回来吃，所以他都只在学校里吃一顿，然后等着回家吃晚饭，这样的话省钱。
　　张建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儿子默默的吃完饭，然后把碗筷撤走洗完，随后坐在了他的对面，他知道，儿子今天还是要继续说服他，他也知道儿子昨天说的那些都是眼前的事实，但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来说，就是把他们养大成人，此时自己却难以做到，这种巨大的愧疚让他当初没办法答应儿子的请求，但初次之外，他又像儿子所得一样，还有什么办法呢？
　　还未等张军楠开口，张建就主动说话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楠。”听到父亲的话，张军楠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什么，而是等着父亲继续说。
　　“你昨晚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家，现在的确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可是你要理解作为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自己的原因而要放弃自己的一切，这让我很愧疚。”张建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看着父亲流泪，张军楠也开始控制不住了。父亲继续说道：“是我没用，害的你们放弃自己的学业，放弃了你们的大好前程。是我没用啊，我没用啊！啊！！！”
　　说着父亲双手拼命的向着自己的双腿砸去，张军楠看到后，急忙上前拉着父亲的手，防止他继续做出别的，伤害自己的事情。
　　“爸，别这样，你别这样。”张军楠哭着对自己的父亲说，“你不是一直叫我要做一个坚强的人吗？怎么你现在自己还变的不坚强了。没事的没事的，这不怪你。”
　　最后父子俩人在客厅里面报头痛哭，弟弟妹妹们听到哭声以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爸爸和哥哥两个人在客厅里面哭了起来，两个人想了想自己家里面的遭遇，哥哥告诉他们要坚强的话语早就忘记了，也跑过去和爸爸，哥哥一起哭了起来，一家人就这样在客厅里面哭了一会，而窗外的天空，也被这家人悲伤的情绪所感染，开始还好好的天慢慢的开始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彷佛想要冲刷掉什么东西，却因为雨量不够只能再次加重这片土地的泥泞，滴滴答答的，三两滴雨水，透过瓦片的缝隙，滴进了这个家，轻轻的落在地上，没有打扰到这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