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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我曾以为,一切皆可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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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桃花开得正浓。
  傅落落舔着麦当劳新出的抹茶甜筒,站在民政局门口等人。
  杨海屁颠屁颠地拿本杂志替她遮太阳,“待会儿中午想吃什么?这附近有个川菜馆子特地道,要不咱去尝尝看?馋嘴蛙,水煮鱼,小龙虾?”
  傅落落瞪他一眼,“我今儿离婚,你能别这么高兴吗?”
  “这么大喜的日子我能不高兴吗!”杨海大尾巴狼似的装得一本正经,说着还低头在她额头上响亮亲了一口,“你们离了,我才能娶你呀!”
  “神经。”傅落落正笑着推开他,手机突然响了。
  单手划屏接听,她只听对方说了几句,脸上的笑意便尽数褪为苍白。
  等她挂断电话,杨海伸手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低声问:“怎么了?”
  “韩明出了车祸,在急诊手术……”傅落落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抖。
  杨海眸色黯了黯:“哪家医院?咱们过去。”
  傅落落报了刚才电话里医院的名字,杨海招手拦了计程车,把她推进后座,紧跟着自己也坐了进去。跟司机报完地址,他扭头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经过前后几分钟的心理缓冲,傅落落已经收拾好失措情绪,顺利归位的理智让她恢复了对待韩明应有的冷漠与尖刻:“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要是撞死了正好一了百了,我连婚都省得离了,直接带着他的遗产嫁给你!”
  杨海早就习惯了她对韩明的各种口无遮拦,再难听的阴损狠话他都听过。倒是司机频频从后视镜打量了他们好几眼,从他那震惊又鄙夷的眼神来看,俨然已脑补过几十集奸夫**伦理大戏。
  北京三环永远堵得不舍昼夜,傅落落和杨海到达医院的时候,韩明已经出了手术室,被推入了监护病房。医生正站在病房外对病人家属交代手术情况,那个娇小的女人哭得泪眼婆娑,肩膀一抽一抽地好不可怜。
  傅落落直接走过去问医生:“韩明怎么样了,我听说他出了车祸。”
  “你是?”
  “病人家属。”
  医生明显困惑了,指了指另一个:“我以为她是……”
  “我才是他老婆,”傅落落瞄了眼旁边哭得梨花带雨的翟丽,“她是把他撞出轨的婊子。”
  医生的表情瞬间变化,随后尽职尽责再次交代起病情:“您丈夫的车祸事故很严重,心脏和头部都进行了手术,左腿腿骨骨折,左臂及前胸有道贯穿伤。”
  “不用解释这么细,我不想知道那么多,”傅落落微笑着打断他的话,“我只想知道他死了没有?死不了的话,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出院跟我去办离婚?”
  “您的丈夫很快就能醒了,到时我们才可以知道更多。”
  傅落落很不满意这个回答,可还没来得及继续提问就被杨海捂住嘴巴拖走了。
  坐在监护病房外的休息椅上,傅落落觉得有点压抑。
  望了望对面病房里缠着绷带插着管子昏迷不醒的韩明,她估摸着这次好不容易谈妥的离婚又泡汤了,起码这半个月算是没戏了。等下次他们双方都腾出空去签字,指不定又要到猴年马月了。
  这样想着,她也不愿再继续等在这里浪费时间,于是拍了拍旁边杨海的大腿说:“咱们去吃饭吧,就吃你说的那家川菜馆。”
  “不等他醒过来了?”杨海诧异地问。
  “喏,人家有小情儿鞍前马后伺候着呢,咱俩等这儿算个屁啊。”傅落落朝满脸揪心样子守在监护病房里的翟丽努了努嘴,拎包起身,小高跟鞋磕在地砖上发出脆响。
  就在这时,监护病房忽然传来动静:“他醒了!大夫快来!他醒了!”
  随着翟丽喜极而泣的惊呼,好几个分不清医生还是护士的白大褂统统冲进病房,看监护器的看监护器,拿小电筒侧瞳孔反应的侧瞳孔反应,调注射液的调注射液,各个围着病床忙个不停。
  隔着远远的,傅落落看见翟丽握紧了韩明的手,却又看见他满脸惊慌地推开她;她看见他在喊着什么,看见他在东张西望寻找什么,看见整个病房突然乱成了一锅粥。
  “要不要过去看看?”杨海问她。
  进出的护士拉开玻璃门忘了关,病房里的声音急吼吼钻进傅落落的耳朵——“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的糖耳朵呢?糖耳朵在哪儿?”
  傅落落倏然愣住,不由自主转身走向病房。
  “放松,你需要冷静,你出了车祸刚刚动了手术。”医生竭力想要安抚韩明失控的情绪。
  韩明挣扎着,嘴里不断念叨:“糖耳朵!我的糖耳朵呢?”
  “他出现幻觉了,给他服五片氟哌啶醇。”医生抬头吩咐护士。
  “糖耳朵?糖耳朵!”
  傅落落靠着门框,不确定地看向韩明,对医生解释说:“他在叫我,我是糖耳朵。他已经十年没这么叫过我了。”
  韩明抬头看到她,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费力抬起没受伤的手臂伸向她:“你终于来了,快过来,过来我身边。”
  傅落落站着没动。
  “快过来……过来。”韩明锲而不舍伸着手,不断气喘吁吁地喊她。
  傅落落迟疑地走过去,立刻被他握住了双手。她愣愣看着他那双逐渐与自己记忆中的深情款款相重合的深邃眼眸,听他用已经快被自己遗忘的温柔信赖口吻问:“宝贝……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傅落落抬头看了看沉默的医生,又看了看满脸难以置信表情的翟丽以及面无表情等在病房门口的杨海,最后将目光落回到正殷切望着自己的韩明身上。
  她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能解释些什么。
  因为连她自己,也搞不清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情况!
  韩明失忆了。
  准确来说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只是恰好这部分记忆里包含百分之百的翟丽。
  “他完全不记得我了吗?”翟丽站在监护病房外,隔着玻璃看到韩明依旧紧紧拽着傅落落不撒手,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这种脑损伤导致失忆并不少见,我们并不能判断这种失忆状态会维持多久,也许明天他就能想起来,也许永远也想不起来。”医生解释说。
  “我们在一起十年了……”翟丽眼睛红通通地看着医生,“我是不是该多跟他聊聊,会不会帮他记起我?或者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
  “病人现在很困惑不安,最好先不要过多刺激他。既然他想见……我建议你还是在外面等等为好。”医生委婉地劝她。
  病房内,傅落落已经简单给韩明讲述了翟丽的事。
  “我跟她?”韩明一脸的惊诧和不敢置信,“为什么?有我的亲亲老婆大人在,我怎么可能还会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因为你是混蛋。”傅落落冷冷地说。
  “老婆,宝贝……”韩明神色语气里极尽讨好之色,紧接着眼睛往杵在门口男人身上一瞟,“老婆,那个男人谁啊,一直盯着你看。”
  傅落落回头,正好迎上杨海包容又酸涩的目光,她下意识想抽回被韩明握在手里的右手边却反被攥得更加用力。
  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韩明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他一副护食的样子腾地坐直起来,硬是抬起绑得像木乃伊似的胳膊想把傅落落搂过来宣布独占所有权!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抱到傅落落,突发的眩晕就让他又直挺挺砸回到床上,浑身抽搐直接失去了意识。
  直连护士站的监护设备此起彼伏滴滴响个不停,傅落落不懂那些弯弯折折的曲线代表什么,只知道那些飞快跳减的数值不代表什么好迹象。
  傅落落被护士拉开了,杨海立刻走过去揽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到旁边。医生迅速做了判断:“病人突发脑疝,送手术室,通知脑外科,快!”
  韩明被推走了,一屋子的医生护士都紧跟着走了,傅落落看着突然空下来的监护病房忽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手术室外,杨海陪着傅落落,和翟丽一起听医生讲手术风险。
  “病人突发脑疝,这种情况极为危险,我们会尽力抢救,但请你们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次手术后,他会不会全都想起来?”翟丽急着问。
  “不排除这种可能。”
  翟丽似乎松了口气,眼底的期盼之色愈发明显。傅落落心里明白,她担心韩明的安危生死,但更担心韩明是否还能再记起她,记起他出轨十年里跟她朝朝暮暮的深情厚爱。
  那么自己呢?
  自己这一揪一揪的心痛,究竟是在担忧什么?
  如果抢救失败韩明死去,自己户口本上的婚姻状态将从已婚变成丧偶。
  如果韩明醒了脑子也清醒了,自己将从已婚变成离异。
  那如果韩明再次醒来后依然不记得这十年里让双方痛到麻木的崩裂婚变……自己又该怎么办?
  傅落落认识韩明,是在二十岁那一年。她跟同寝三个女生一起去拉萨,遇见了自由摄影师韩明。
  那是大三刚开学,同宿舍的几个女生犯了小清新文艺综合症,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周五早上订了当天下午飞往拉萨的机票,逃掉了上午的专业英语收拾好行李箱直奔机场。经过六个多小时的飞行,她们抵达了3700多米海拔的日光之城。
  她们是在通往布达拉宫的山道上遇到韩明的,那时候她们正走路走得有些缺氧,坐在山道旁慢慢等待呼吸平复,同行有擅长素描的姑娘摊开素描本给路过的游客画素描像。韩明便是路过的游客之一,素描姑娘给他画了像,他跟她们结伴而行帮她们拍了好多好多照片。
  一来二去,傅落落就跟韩明好上了,以至于后来不管谁发愁找不到男朋友女朋友,她都以堪比传销的巨大热情安利人家打飞的去拉萨来一场随心所欲的艳遇。
  再后来,两人谈了两年没吵过架的恋爱。韩明作为职业摄影师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风趣浪漫又见多识广,傅落落为自己捞到这样一个帅气男人美得做梦都要笑醒,所以刚毕业那年毫不犹豫答应了他的求婚,为他披了嫁衣戴了婚戒。
  婚后两个人天南海北各忙各的,韩明依然南北半球地飞来飞去忙摄影忙展览,傅落落毕业挤破脑袋挤进了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普华永道,开始了无限加班随时出差的日常。
  好在事务所加班多,假期也就多,傅落落每年能攒下两三个月的假期。她所有的假期都用来跟韩明旅行,两人几乎走完了世界地图,每一天都像是热恋。
  那段时候,傅落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有老公有事业,还有梦想和远方。直到韩明向她坦白了自己的出轨。
  韩明的语气是那么平静,平静到像是在说他中午吃了碗牛肉面。当时傅落落刚加完班回家,连续三十六小时没有合过眼,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漂浮的,实在没多余力气去理解他都说了什么,困恹恹地“哦”了声便一头栽倒在床上。
  等她睡醒了,躺在床上慢慢想起韩明说的话,他说他在巴黎摄影展上遇到了天使,说她从落入他镜头的那刻起,便如同圣殿的福音唱响进灵魂,她让他聆听到了生命曼妙的真谛。
  韩明说得玄乎,傅落落总结了下,无外是他的文艺浪漫癌发作,如同当年在拉萨邂逅爱上了自己,他又在巴黎邂逅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如同所有遭遇丈夫背叛的女人,傅落落跟他开始了无尽的争吵、委曲求全的哀求以及长期的冷战。韩明提出离婚,傅落落宁死不肯,她相信他只是暂时受了荷尔蒙的蒙蔽,错把诱惑当真爱,现在她只需要时间和耐心,等他清醒回家。
  然而她错估了他的狠绝。
  韩明没有逼她签离婚协议,他直接失联了。电话不通,短信不回,朋友圈被屏蔽,傅落落打电话问遍了他所有的亲戚朋友,却没有丝毫用处,韩明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她甚至怀疑两年的婚姻不过是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梦。
  韩明大难不死。
  三个星期后,他拄着拐杖瘸着捆了夹板的左腿出院了。
  “哎老婆,你慢点等等我!我现在三等残废走不快呀!”
  韩明喊得很大声,让傅落落想装作没听见都不可能。她单手拎包转身,见他拄拐拄得歪歪斜斜,每走一步都磕磕绊绊得像是快摔倒,一时恻隐心起,她伸手扶了他一把。
  “还是我老婆心疼我!”韩明笑得嬉皮笑脸,低头想在她脸颊上偷个吻,却被她偏头躲过。
  “韩明,我们需要谈谈。”
  “好,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
  呵,回家……回哪个家?
  傅落落叫了辆计程车,把韩明送回了他名下那套西二环的公寓。她早就搬离了他的房子,根本不可能随身携带钥匙,只好从物业找人来彻底换了套门锁。
  开门进去,五六年没住过人的房子灰尘堆积得呛人,里里外外脏得实在没法住人。
  “你不住这里了?”韩明挺惊讶。
  “我自己买了套小两居,在石景山。”傅落落如实回答。
  “哦,那咱们去你那里住吧。”
  “韩明,咱们要离婚了,”傅落落提醒他,“你可以叫翟丽来接你,你们在西山那边有个别墅。或者我帮你订个酒店,反正你有的是钱。”
  “老婆……咱们还没离呢。”韩明咬准字音,特别强调那个“没”字。
  傅落落刷地从包里抽出几张纸:“你现在签了字,下午还来得及去民政局。”
  尽显破败的高级公寓里,她跟他面对面对视,中间隔了一纸离婚协议。
  过了良久,韩明接过协议刷刷几下撕成碎条,松手扔到地上还狠狠踩了几脚。
  “我不离。”他说得斩钉截铁。
  “韩明,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傅落落被他小孩子似的行为弄得满心无奈,“咱们的婚姻十年前就该结束了,不可能因为你突然失忆忘了这十年,我们就能当一切没发生重新来过。”
  “可是你也不能要求我为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跟我好不容易才娶到的老婆离婚!”韩明声音猛然提高了八度,紧跟着又降到了有几分喑哑的地步,“老婆,我现在脑子里很乱,你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再好好想想行不?”
  傅落落除了叹气也没别的招,总不能五花大绑硬把他绑去民政局按手印吧。所以她决定妥协退让一步,默许他的要求,“走吧,我去给你订个酒店,希尔顿还是盘古七星?”
  “可是我没钱,”韩明把兜翻出来给她看,满脸无辜,“卡也没有。”
  “哦,那如家还是汉庭?”
  事务所又签下几个大客户,五六个SeniorManager(高级经理)被Partner(合伙人)约谈了三个,傅落落也在其中之一。
  掰手指算算年头,傅落落已经在普华永道肝脑涂地了十二年,一路从A1按部就班熬到了Manager(经理),两年前晋升为SeniorManager,现如今距离初级合伙人只有半步之遥。
  加班加到九点多,傅落落饿得受不了了,揉揉颈椎去茶水间泡了碗方便面。
  正呼哧呼哧塞着面,眼前忽然多了个人影,“又接项目了?”
  “IPO审计,麻烦死了,”傅落落顺口答,捧起杯面喝了几大口汤,然后重重叹了口气,“上次做这个,最后去香港跟港交所交材料,几乎天天熬到凌晨四点,当时我都觉得自己要死在那个项目上了。”
  “何必那么拼,”杨海也从壁橱里成堆的方便面里挑了个口味,“之前不是有客户想挖你过去做财务主管,你想跳槽的话多得是地方让你选。”
  “不拼拿什么养房子养车?我还欠着银行二百多万贷款呢!”
  “听说你要升初级合伙人了?”
  “这种小道消息你也信……不过的确找我约谈了,估计会在我、东哥或阿蕾中选一个吧。”
  “你跟韩明还打不打算离婚?”
  傅落落抬头看向杨海,头一次看不懂掩在那双眼睛里明明灭灭的情绪。
  杨海走过去,擒住她的下巴弯腰狠狠吻了吻她,甚至在她的嘴唇上使劲咬了两下,然后又用手指轻轻摩挲自己咬过的地方,咬牙切齿地说:“听说他已经登堂入室住到你家去了?傅落落你到底长不长记性,他坑了你十年,才哄了你不到十天你就既往不咎翻篇了?”
  “我没有。”傅落落辩解。
  “你没让他住你家?”杨海皱眉。
  傅落落低下头不说话了。
  她的确让韩明搬进了客房……准确来说,是韩明闯空门闯进她家后就死赖着不走了。
  那天她凌晨下班回家,推门见家里灯亮着还以为招了贼,刚想报警就看见韩明从厨房探出脑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告诉自己他煲的汤就快好了。
  不等她质问,韩明就老老实实把什么都交代了——
  他是从电表箱后面摸出她藏的备用钥匙的,她以前丢三落四经常忘带钥匙,他就教过她几种藏备用钥匙的安全地点;
  她的住宅地址是他去她公司打听的,他还认真地建议她跟老板反映反映,开除太轻易相信帅哥卖同事的前台小妹;
  他不得不搬出快捷酒店借宿她家,是因为自己身娇体贵被那不知染了多少病菌的被褥弄出一身小红疹子。
  尽管傅落落不想承认,但她看到韩明后背前胸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子,看他又痛又痒想挠却不敢挠的皱眉模样时,的确一瞬间就心软了。她心一软,韩明自然如愿以偿搬进了她的客房。
  “落落,我心里实在没个底儿,”杨海抬脚勾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认真看着她问,“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韩明的事,又怎么看待咱俩的事?”
  傅落落垂下目光,她知道杨海想听怎样的回答,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杨海是三年前带着客户跳槽进事务所的,不必像应届毕业生那样从A1慢慢熬经验,直接拿Manager的职位和薪酬。
  当时傅落落也是Manager,两人分别带队周旋于各个项目之间忙得脚不沾地,杨海入职大半年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直到事务所年底惯例的盛大年会上,杨海被一众不怀好意的小朋友们灌得酩酊大醉,起身去卫生间的时候一转身就撞上了刚好从他椅子后面路过的傅落落,一个没忍住哇啦哇啦吐了她一身。
  在这种情形的初接触下,傅落落对杨海的印象可谓差到极致。以至于两周后接到通知,老板指明让她跟杨海联手搞定一家外资银行的年度审计项目时,她直接拒绝了。
  “我手里还有几个项目在收尾阶段,不如让海霞去,她那个年审项目已经出完报告了。”
  “收尾这点活儿还用得着你亲自干?你组里的SA都是干吗的?我原本想着等这个银行年审完了,再给你提一级,但既然你……”
  “好的老板,没问题老板,我这就回家收拾行李下午飞上海!”
  在房贷车贷等严酷现实问题面前,傅落落毫无节操地把自己那丁点的厌恶成见打包丢进了垃圾桶——个人喜好算什么,升职加薪才最重要!
  一个年审项目快的话两个多星期,慢的话最长不过一个月,傅落落和杨海带着两组八个人被关在客户总部大楼的东侧会议室里,每天加班加点抽凭证、做底稿、出报告,凌晨两点回酒店倒头就睡,早上八点咽下油条包子准时开工,手底下带的几个小孩早就蓬头垢面不再讲究形象,偏偏她和杨海作为项目经理还要保持光鲜亮丽的职业形象跟客户接触,只能每天玩命灌咖啡提神。
  三餐无保证、作息乱了套、咖啡喝得多……傅落落直接犯了急性胃炎躺进医院输液。出乎意料的是,杨海非但半句怨言没有,一肩扛起全责率领全组如期出了报告,还能奇迹般地挤出时间任劳任怨照顾病患,弄得组里的小姑娘们大赞其够男人。
  项目结束,一行人返回北京,傅落落出于愧疚和感谢请杨海吃了顿大餐,对他的印象开始有了改观。再后来,两人因为工作的关系,联手干了几票大项目,私人关系也不知不觉从点头之交的同事过度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傅落落不清楚杨海对自己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质,等她后知后觉察觉到的时候,他对她的暧昧已经成了事务所人人皆知的事情。
  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傅落落不得不开始有意识地回避杨海,找借口错开跟他的项目对接,回绝有他出席的宴请饭局,努力争抢需要出差的项目减少待在事务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尴尬——能想的招她全想了,结果却是……
  她拖着行李箱,被杨海堵在了机场。
  “你今天不上班的吗?”相顾无言半晌,傅落落忍不住打破尴尬。
  “请假了。”杨海言简意赅。
  特意请假只为跑机场来堵人?傅落落实在克制不住翻白眼的冲动。
  “你在躲我,为什么?”杨海沉声问。
  “我没有,”傅落落错开目光,拉着行李箱想绕过他,“我连续加了一周班,现在脑子极为不清醒,拜托你有话明天再说,我必须先回家睡觉。”
  “我送你。”杨海抢过她的行李箱,径自往车库走去。
  傅落落没办法,只得快步跟在他身后。
  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杨海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让傅落落上了车,才绕到另一侧坐进驾驶席。将钥匙插进齿孔,他并没打火,而是转身面向傅落落:“你是想现在跟我谈,还是路上谈?”
  “我可以两个都不选吗?”
  “不可以,”杨海干脆不再给她逃避的机会,“落落,我喜欢你。”
  “不好意思,我已婚。”
  “那你老公呢?婚戒呢?”杨海扫向她左手空荡荡的无名指,“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每年委托律师发函问你一次是否愿意离婚的渣男,你还打算为他守多久活寡?”
  “你调查我?”傅落落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已经很久没人在她面前提过韩明了,亲戚朋友都知道这是她的绝对禁区,她也从不向人提起自己的婚姻过往。
  “我喜欢你。”杨海直勾勾看着她。
  “可是我不喜欢你。”傅落落受不了他灼热的目光,伸手抠扣锁想开车门下去,却被他探过身子抓住手腕硬扯了回去,随即脸被板正,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一个亲吻落在了唇上。
  在窄小没有退路的车里,杨海探过身子将她逼到车座和车门形成的夹角里,以不容拒绝不计后果的强硬态度狠狠地吻了她。
  傅落落万万没想到,翟丽竟然会找上自己。
  她难得有天下班早,十点多刷卡从大楼里出来,正准备抬手叫一辆门口趴活的计程车,忽然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就窜到了自己面前,吓得她心悸。
  “我想跟你谈谈,关于韩明的事。”翟丽开门见山,说得理直气壮。
  傅落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点了头。
  大半夜的她俩也没地方可去,只好去了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傅落落习惯性点了咖啡,不加奶不加糖小口啜着,翟丽要了红茶,捧在手里却不喝。
  “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事?叫我过来不是为了陪你发呆的吧。”
  “韩明……他怎么样了?”翟丽满脸无助的表情,“我根本找不到他的人,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去敲门他都装不在家。我实在没有办法,只有来找你了。”
  “呵,他这人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傅落落冷笑,“你慢慢习惯着,等过个三年五载,基本也就能当这个人死了,要是耐心好能忍个十年八年,连他是死是活你都懒得在意了。”
  “你带我去见他吧,求你让我见见他吧!”翟丽说着说着又开始哭,“我必须想办法让他想起我,他一定会想起我的!他爱我啊,我们在一起整整十年了啊……他怎么能说忘就忘了!”
  傅落落一言不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哭。
  她不得不承认,翟丽哭起来的样子堪称标准的梨花带雨,一双杏眼噙着眼泪水汪汪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滚过面似桃花的脸颊留下连串的泪痕,真真儿一副我见犹怜的娇弱范儿。
  傅落落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懂了,这女人能哄得韩明死心塌地待她十年,绝对跟她这身哭功逃不了干系。
  翟丽哭了半天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也就收起眼泪不哭了,只抽抽噎噎地说:“我们本来说好……他这次回国跟你把婚离了,我们就把国内房子全都卖了,再也不回来了,他要带我去周游世界,如果遇到一个我们都喜欢的地方,就定居下来……”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傅落落突然出声打断她。
  “什么?”翟丽畅想未来畅想得全情投入,根本没听清她问了什么。
  “我说,你特意来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目的?”傅落落耐心重复了一遍。
  “我想见他。”翟丽隔着桌子抓住她的手,眼里尽是恳求之色。
  傅落落抽回手,笑了笑说:“你怕韩明的转变让我们离不了了,所以特意来跟我秀恩爱,想激怒我,提醒我别被软化了态度,坚决果断点跟他离了。这样就算他想不起来了,反正已经跟我这没什么念想了,你也有机会跟他重新开始,对吧?”
  心里的小九九被贸然拎出来摆上台面,翟丽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她抿了抿嘴唇,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我跟韩明感情很稳定,你别以为这次他病了你就能趁虚而入。”
  傅落落真是觉得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被自己碰上了,小三跑到正妻面前叫嚣着让正妻别趁虚而入插足她跟人家老公的感情?这简直世风日下三观崩坏得都无法直视了!
  “翟丽,你记住,”傅落落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恨了好几年现在已经懒得去恨的小三,“只要我跟韩明没离婚,我们就是合法夫妻,趁虚而入这种词,永远只配用在上不得台面的小三身上。至于我跟韩明怎么样,那是我们夫妻俩的事情,用不着你这个外人瞎操心。”
  说完,傅落落扭身走人,半句反驳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翟丽的当面挑衅让傅落落很不爽,这种不爽在回家后看到韩明给自己张罗的四菜一汤后,莫名又蹭蹭上升了好几个级别,压制不住的邪火嗖嗖往上冒,她连借口都懒得找,直接揪住韩明大吵了一架。
  说是吵架,其实只是她单方面的发泄,韩明从头到尾半声都没吭,只等她想不出什么词来继续吵了,才走过去轻轻拥住她,耐心而好脾气地哄劝:“都是我的错,宝贝老婆不生气了好不好?”
  傅落落的视线一下子就被眼泪糊住了,她伏在韩明的肩膀上失声痛哭,像是要一下子哭尽十年的委屈十年的怨恨……
  当天晚上,傅落落把韩明推倒在客房的大床上,小心避开他尚未痊愈的伤腿,主导了一场让双方都酣畅淋漓的欢愉情事。从他身上翻身下来躺到一边,她忽然觉得心里松快了很多,像是有种报复性的快感,所以当他伸臂过来搂住自己时,她闭上眼睛没有推开。
  傅落落早上对着镜子刷牙,韩明走过来从后面搂住她,低头在她脖颈上印下一吻,然后蹭到她耳边,反复舔咬着她耳垂呢喃:“糖耳朵,我的小耳朵。”
  “别闹,我还要上班呢。”她用手肘顶开他。
  韩明依然抱着她不撒手:“我不想你那么辛苦,别再上班了我来养你。”
  这一刻,傅落落只觉得时光匆匆退回了十年前——那个时候,韩明也是像这样拥住自己,让自己辞职在家,全心全意做他幸福的小妻子,他说他会负责赚钱养家,让她能够永远美貌如花。
  而这十年的经历更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打醒这相隔十年却如出一辙的誓言。
  傅落落漱净嘴里的泡沫,转身靠在洗手池上,伸手把他推出一臂之距,“是你亲自教会我,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比起男人的承诺,我还是更相信工资和加班费,起码它们永远不会背叛我。”
  “老婆……”
  “韩明,昨天翟丽来找我了。”
  韩明顿了顿,语气里带了些不确定的试探:“她找你干什么?”
  “告诉我这十年你们过得有多恩爱,让我别痴心妄想趁虚而入妄图拆散你们,”傅落落目不转睛看着他,不放过他的任何细微表情,“她要我,把你还给她。”
  “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不必担心。”韩明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傅落落没再说什么,洗脸化妆上班去了。
  午休时间,傅落落刚去前台取回外卖,就被杨海拉进一间小会议室。
  看他拉下百叶窗又锁上门,傅落落忍不住皱起眉:“干吗呀?弄得神神秘秘的。”
  “落落,你要不要跟我单飞?”杨海问得极为郑重。
  “你什么意思?”
  “我打算出去单干,跟两个朋友合伙开个事务所。你跟我走吧,留在这里就算升了初级合伙人,也不如自己当老板来得爽。”
  傅落落琢磨了下,觉得他的语气不像开玩笑,可这种事情又哪是说干就干那么容易的?公司注册、资格认证、运转资金、客户来源……哪样掂起来不是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山?
  “你想清楚了?”傅落落问。
  杨海点了点头。
  傅落落是了解杨海的,她知道他一旦认定的事情绝不会半途而废,既然他跟自己提了这件事,就一定是势在必行不容悔改了,搞不好连辞呈都已经交给人事了。
  “落落,跟我一起走吧,咱们去上海。”杨海伸手扶住她的双肩,说得情真意切,满眼都是希冀和恳求。
  仰头看着杨海,傅落落脑子里忽然闪过早上镜子里韩明的脸——那个被岁月打磨得越发成熟而富有魅力、这十年里无数次出现在每个午夜惊醒的梦里、自己以为已经忘却的曾深爱过的男人。
  “给我点时间,我需要考虑下。”
  傅落落最终错开了视线,回避了他的殷切目光。
  傅落落没有离开北京,她去机场送了杨海。
  杨海临走前对傅落落说了很多话。
  他说:落落,我多么希望那天韩明没出车祸。
  他又说:落落,你别又那么傻乎乎地把心全交出去,万一哪天他又全想起来了怎么办?
  他还说:你有我的电话,只要你一声Call(呼唤),不管多远我都会回来。
  傅落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一句谢谢,一句对不起。
  送走杨海,她走出机场,韩明正在车里等她。
  “老婆,过去的一切我们都不再提,从现在起,我们好好的。”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深情款款。
  “从现在起,我们要好好的。”傅落落轻声说,像是在回应他,又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韩明已经用一套房产再加七位数转账,买断了翟丽所谓十年忠贞不渝的感情。翟丽带着钱飞回了巴黎,韩明抱着傅落落感叹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竟然会移情别恋上那种只为钱的女人。
  傅落落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婚戒,心不在焉地笑笑不语。
  杨海临走前的那句话始终在她心里徘徊不散,想了想她还是不放心地问韩明:“万一明天早上醒来你恢复记忆了……我又该怎么办?”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是我发誓疼宠一辈子的亲亲好老婆。”
  韩明拥着她,在她唇边密密落下亲吻,反反复复许下爱的承诺。
  靠在他怀里,傅落落迷迷糊糊地想,或许那场意外车祸当真是命运的宽容,让她和韩明有机会回头,让他们错失的十年有机会重新再来。
  傅落落忘了中国有句老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俗称狗改不了吃屎。
  她搬回了韩明的高档公寓,跟他蜜里调油的小日子还没过上半年,在部门同事为她升为初级合伙人举办的庆祝Party(聚会)结束后,就收到了一个黄色密封档案袋。
  她将车停靠在路边,深吸一口气然后拆开了档案袋。
  一张张看完那厚厚一叠上百张清晰照片,她一脚油门踩到底,打方向盘掉头回家。
  第二天早上,韩明走出卧室就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傅落落。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宿没睡?”
  傅落落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拿手机播了一段录音——“老婆我发誓,有生之年只要我再出轨做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直接净身出户自己滚蛋毫无怨言!”
  韩明愣了愣,疑惑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现在可以净身出户自己滚蛋了。”傅落落冷静地看着他。
  “可是……”
  傅落落啪地往茶几上扔了一叠照片,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诡辩。
  散落在茶几上、掉到地上的上百张照片里,男主角是他,女主角是个身材火辣容貌姣好的长腿模特——照片上的他们成双成对出入餐厅、酒店、摄影展、音乐会;照片上的他们肆无忌惮地拥抱和热吻;照片上的他们笑容甜蜜得好似拥有了全天下的快乐与幸福。
  “恭喜你,这么快就又觅获真爱一枚,”傅落落靠在沙发上,心平气和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这次是在哪儿邂逅人家的?伦敦还是墨尔本?”
  “你派人跟踪我?”韩明冷下脸。
  “不然我要怎么取证?”傅落落以问代答。她原本只是预感和怀疑,找了最近比较流行的职业捉奸人试着去调查了一下,没想到三周后收到了这样丰厚的大礼包。
  她原本一直担心他哪天突然清醒过来,恢复记忆想起了翟丽的温柔乡,会再度让这一年多的经历变成一场笑话。结果却万万出乎她的意料,他根本用不着想起翟丽,就能让她跟他之间再横插进一个苏颖。
  傅落落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就算今天没有苏颖,将来也会有李颖、陈颖……浪漫移情是这个男人的劣根性,即便自己原谅宽恕他一万次,他也还会有第一万零一次。
  “韩明,咱们离婚吧。”傅落落平静地说。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浪费了一年多的时间,跟他兜兜转转了一大圈,结果还是又回到了原点。
  “我不会同意离婚的。”
  “我有足够提起离婚诉讼的确凿证据,这次你别无选择。”傅落落将一张律师名片放到茶几上,朝他推了过去,“韩明,拜你所赐,我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拿你没辙,赔上自己只为不让你们得偿所愿的小姑娘了。”
  “……”
  “我上班该迟到了,什么时候你想清楚了,可以打给我的律师。”
  傅落落拎起包,头也不回地摔上了门。
  在公寓光洁如镜的走廊里,她背靠着墙壁,缓缓蹲下去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回想起这一年多的点点滴滴,她只觉得自己蠢得好笑,然后笑着笑着就流了满脸的眼泪。
  原来所有她以为的命运的宽容,到头来不过是又一次不怀好意的玩笑。
  半年后,三里屯酒吧。
  傅落落跟大学同学聚情狂欢,几轮下来已是半醉状态。
  有人关心起她大龄单身的事情,几个老同学起哄似的问她想找什么样的,跃跃欲试着要给她保媒拉纤过把红娘瘾。
  傅落落又是一杯酒下肚,醉眼朦胧地豪迈一挥手:“哈!姐有车有房有钱,活得潇洒顺心又自在,要男人干吗!”
  “比如在你喝醉不能开车的时候,送你回家。”
  熟悉的声音夹裹在震耳欲聋的动感音乐声从身后传来,傅落落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像是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杨海。
  “我等了那么久你都不肯call我,只好主动回来找你了。”
  他的笑容一如她记忆中的温柔,她咧开嘴笑出两排白牙:“嗨,好久不见。”。
  ——杨海,我这辈子做过一个最错误的选择。
  ——没关系,我回来帮你纠正选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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