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两个人的脸笼罩在那道死白的灯光下，面面相觑了须臾。
　　
　　灯光亮白，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刃，直接刺向叶寄瑶的双眼。她下意识地皱眉、回避，身体又往后倒退了两步，彻底站在了楼梯下面。
　　宋星霁比她高上许多，又站在两层台阶之上，低着头，看向她。
　　
　　他面上的表情变了变，莫名有些压迫感。
　　右手也是一顿，尴尬地停在原地。
　　
　　她的脸还是一路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梗，在灯光的照射下愈发明显。
　　
　　宋星霁抿了抿唇，将手放下。
　　似乎没有料到自己会被人如此直接的拒绝，他的眸光一闪烁，叶寄瑶竟能从他的眼底看到一闪而过的、微冷的寒光。他往下走了两步，刚熄灭的灯又亮了，一闪一闪的，十分刺眼。
　　
　　走到楼梯口，外头是嗖嗖的夜风，冰冷冷地往楼道里灌。
　　
　　“时间不早了，”宋星霁一顿，声音平淡，“上楼吧。”
　　
　　平静得，如同方才的情动皆是酒后失态。
　　如今他酒醒了，眼中的醉意全都退散，剩下的是冷冰冰的、精明的寒光，目光缓缓，略过女人脸上每一寸红晕。
　　
　　听着他平淡的声音，叶寄瑶也清醒了七分。
　　
　　这是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拥抱，与一个男人接吻。
　　当他的手往上抚摸时，即便对方是自己暗恋了整整八年的宋星霁，她还是会感到害羞，感到惊慌，感到无措。
　　
　　但他好像生气了。
　　
　　生气她的回避，生气她的拒绝，生气她的不解风情。
　　
　　他果然是喜欢蒋惜那样的女孩子。
　　会在接吻时，熟稔地回应他；会将两只手臂如同水草般缠绕上他的脖颈；会在他的唇边、在他的耳侧，娇声慢慢、呵气如兰。
　　
　　……
　　
　　躺在床上，叶寄瑶辗转反侧。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海面上翩翩起舞的蓝色蝴蝶。
　　
　　一醒来是周日，她与苏蜜桃都休假，叶寄瑶想了一晚上，天一亮就把对方喊起来陪自己去逛街。
　　染发，纹身，打耳洞。
　　
　　苏蜜桃揉着眼睛，听了她的话大吃一惊。
　　“姑奶奶，您这是要闹哪一出。我记得你们公司不允许染那种发色，也不允许员工奇装异服啊。”
　　
　　二十多年来，叶寄瑶的形象一直都是“乖乖女”，从来都没有做任何一件出格的事情。
　　但今天——
　　
　　她想了想，“我还是想烫大波浪，试试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纹身，耳洞，吊带裙，大波浪。
　　蔚蓝色大海边，翩翩起舞的蝴蝶。
　　
　　只不过她还是不敢将纹身纹在太过显眼的位置，略一思索，决定将其纹在自己的锁骨侧边。
　　卷发垂落，恰恰将那株刚纹好的玫瑰遮盖住。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叶寄瑶一时有些失神。
　　
　　第二天是周一，她早早地起床收拾好自己。卷发比直发有些难打理，她又画了一个精致的妆容，下楼时，收到宋星霁的短信：
　　今天早上有些事，你自己打车去公司。
　　
　　紧接着，对话框跳出来一个红包。
　　
　　打车费。
　　
　　她抿了抿唇，没有收下红包，转身走向地铁站。
　　熟悉的烟尘气扑面而至，却让人莫名感觉到安心。
　　
　　到了公司，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叶寄瑶找到办公桌坐下，见了她，一旁的卢开雅凑过来。
　　“小叶子，你这个发型好好看！”
　　
　　可能是声音太大，引得邻桌的宁诗诗往这边瞥了一眼，看到叶寄瑶时，似乎也是一愣。
　　紧接着，又朝她翻来一个大大的白眼。
　　
　　叶寄瑶懒得理她。
　　
　　小雅继续拍她的马屁。
　　“叶子，你今天好漂亮，这个发型也好适合你。”
　　“真的吗？”
　　“真的！整个人气质立马变得不一样了，嘿嘿……”
　　
　　人都喜欢听漂亮话，叶寄瑶自然心情不错，愉悦地完成手头上的工作。
　　她的效率很高，刚吃完午饭，就将一天的工作全部做完了。今天的宋星霁似乎很忙，一直不见人影，好几次她都想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可对方说了，在公司时，一切以公司事务为重。
　　那去给他汇报工作、报备新一周的工作安排，总算是可以的吧？
　　
　　如此想着，她稍稍整理了一遍手头上的文件，站起身时，将头发往耳后拨了拨。
　　走廊里有一块落地玻璃镜，她下意识地侧过头，干净的玻璃面，隐约映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虽然穿着工作服，可乌发秀丽，身材窈窕，面上妆容更是精致。浑身从上到下，几乎是挑不出来一丁点的毛病。
　　她这才放心，走到办公室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宋总。”
　　
　　听见她的声音，宋星霁并没有抬头，专心地看着手上的文件。
　　
　　“这是我们小组本周的工作安排，请您过目。”
　　
　　将文件呈上后，叶寄瑶又乖顺地站在一边儿。
　　
　　对方这才停下手头上的工作，轻轻颔首，手指将桌上的文件夹拨了过来。他的手指很长，很细，被日光照着，指尖有淡淡的浅白色的光。
　　叶寄瑶看着对方的手指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宋星霁终于将文件细细读完。对于工作上的事情，他向来是一丝不苟。末了，他从笔筒里取来一支签字笔，草草地批注了几个字，然后将文件夹递给她。
　　叶寄瑶怔怔地将东西接过。
　　
　　站在桌前，没有走。
　　
　　窗户没有关，今天的风有些大，从窗户外直接涌入，扑在叶寄瑶的脸颊上。春风和煦，卷起她颊侧的碎发。她站在办公桌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前天晚上，他似乎很生气。
　　生气到，昨天一天没有跟她发消息。
　　
　　面前男人垂着眼，手指翻动一页文件。见她站在原地，他有些惊讶地抬眸，匆匆扫了她一眼。
　　“还有什么事吗？”
　　
　　语气客气，而疏离。
　　
　　他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叶寄瑶忍住心中情绪，故意将头发往耳朵后面拨了拨，露出脖颈下一寸，那一株玫瑰纹身。
　　
　　“宋总——”
　　
　　“把小张喊过来。”
　　
　　对方径直打断她，直接让她的后半句话停在嘴边。
　　叶寄瑶一顿，须臾，轻轻点头。
　　
　　“……好。”
　　
　　他看上去心情有些不大好。
　　一直低着头，没有正眼瞧她。
　　
　　一种无形的剑拔弩张之势横亘在二人中间。
　　
　　退出办公室的那一刻，叶寄瑶似乎听到楼下响起一阵喧闹声，有职员很兴奋地大声言语。刚一走到楼梯口，她忽然撞上一人。
　　嘭地一声，鼻梁正中对方胸膛。
　　
　　疼，疼得她往后退了退，差点生理性地落下泪来。
　　
　　对方没有料到眼前的情景，一愣，刚一低下头，正对上对方那一双微红的双眸——她面色低沉，眼中似乎含了些泪，正抱着一个文件夹，匆匆从一间办公室走出来。
　　
　　先是嗅到一阵冷松香，而后，叶寄瑶看清了来者。
　　
　　云谢。
　　是前几天刚被她删掉的云谢。
　　
　　他微微皱眉，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手搭在她胳膊上的那一瞬，叶寄瑶往旁边躲了躲。
　　云谢眸光一闪，而后正色。
　　
　　相比于先前的玩世不恭，他今日的面色十分严峻清冷。云谢这次来找宋星霁显然是为了谈生意，故此穿得十分正式。他的身后还众星捧月般跟了几名秘书助理，亦是不苟言笑，站在他身后。
　　
　　“云先生，我们宋总找您。”
　　
　　云谢轻轻颔首，淡淡地瞟了一旁的叶寄瑶一眼，快速收回目光。
　　“好。”
　　
　　他的声音低沉，相比于宋星霁，云谢的声音更有磁性。
　　
　　几乎是没有任何停留的，对方从她的身侧掠过。
　　只余一道清清冷冷的香风。
　　
　　走到楼下，她似乎还能听到女员工们的窃窃私语。
　　
　　“刚刚来的那个男人是谁，好帅好有气质啊啊啊啊啊，看上去还很多金，呜呜呜，好有气场。”
　　“那是云总，跟咱们公司有合作关系，来找宋总谈生意的。行了，你别再犯花痴了。人家有正牌女友的。听说现在在国外，也是个富家大小姐。”
　　……
　　
　　对于她们所讨论的内容，叶寄瑶不甚感兴趣，她只觉得胸有些闷。
　　于是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请了假，跑到外面，靠着围栏吹吹风。
　　
　　围栏正到她的胸膛处，她将两只手搭在上面，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方才在办公室的情景。
　　宋星霁低着头，不知在处理着什么事，好不容易抬一次眼，似乎也没发现她的变化。
　　
　　她忽然有些懊恼。
　　
　　肩颈下的玫瑰花，花蕊处还特意让纹艺师设计了一个小小的“S”。藤蔓枝条缠绕包裹，将她的少女心事精妙地掩藏住。
　　害怕被他发现，又害怕他没有发现。
　　
　　突然，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一声：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声音清清肃肃，叶寄瑶转过头，看见云谢一手捻着烟，朝这边走来过来。
　　
　　他身后没有人。
　　
　　叶寄瑶瞥了他一眼，猜想他又要拿自己打趣，便没有理会他。
　　
　　被她晾在一边儿，云谢竟也不恼，反倒是好脾气地走到她身边，也将两只手搭在栏杆上。
　　
　　雪松香幽冷，顺着风，从他的袖口处传来。
　　清清淡淡的，煞是好闻。
　　
　　“心情不好？”
　　
　　云谢微眯着眸，一双眼睛精细漂亮，与她一同眺望着远处。
　　
　　叶寄瑶没有吭声，用手将头发拨了拨，将锁骨边的玫瑰花盖住。
　　
　　“被甩了？”
　　他的语气中，竟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脸拉得这么长，跟蔫了似的。”
　　
　　正说着，他夹着烟的手指弹了弹，烟灰轻落落的，恰恰随一道风飘散走。
　　
　　叶寄瑶还是不理他。
　　
　　上半身微微斜靠向栏杆，余光见着，他忽然侧了侧身，目光有些轻佻，打量了她一番。
　　“这个发型挺潮的嘛，好看。”
　　
　　他吐出一口烟圈。
　　“不过不怎么适合你。”
　　
　　叶寄瑶扶着栏杆的手微微一顿，烟圈忽然飘散到面前，她有几分不适，咳嗽了两声以表情绪。
　　
　　云谢却没有掐灭烟，低了低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怎么突然去烫发了，跟宋星霁吵架了么？”
　　
　　忽然，他的眉头微微一皱。
　　
　　冷风穿过她的发丝，轻轻吹起她精心打理的发梢。男人刚一低头，就看见对方脖颈上那一株盛开的玫瑰，以及被花瓣包裹的、刺于花蕊处的，那一个浅浅的英文字符。
　　
　　S。
　　Song，宋。
　　
　　宋星霁的宋。
　　
　　叶寄瑶没有发觉，身侧男人的眸光面色微微凝滞，顷刻，他弹了弹落在手上的烟灰。
　　以开玩笑的口吻，试探问道：“怎么还在脖子下面纹东西？”
　　
　　娇艳、精致的玫瑰，盛放在她纤细白皙的脖颈间。
　　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切割着天鹅细长的颈项。
　　
　　“我不知道。”
　　
　　她终于回应他，声音轻轻的，像深秋里最后垂落的那片叶子，“我只是觉得，宋星霁应该会喜欢。”
　　
　　不等他反应过来，叶寄瑶终于抬起头，直直地望向男人的眼睛。
　　“你呢，觉得好看吗？我听她们说，你跟宋星霁很熟。他是不是只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哪样？”
　　“蒋惜那样。”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她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蒋惜，你认识吗？也是跟我们一个高中的，还是当时的校花。”
　　
　　也是宋星霁的初恋女友。
　　
　　云谢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波动，云淡风轻地回答：“认识。”
　　
　　当初她与宋星霁的恋爱□□，在一中可是传得轰轰烈烈。
　　不知道是谁先向谁表的白，叶寄瑶只知道，那时候的宋星霁虽然青涩稚嫩，却将女孩当宝贝似的捧在手里，无微不至地照顾，可以说是宠爱到了极点。
　　
　　大家都知道，宋星霁很喜欢很喜欢蒋惜，很喜欢她那样的女孩子。
　　
　　相比之下，叶寄瑶太乖了。
　　
　　昨夜楼道内一幕幕忽然涌上脑海。
　　拥抱，亲吻，有几分轻佻的动作，还有……
　　
　　冷冰冰的眼神。
　　
　　似乎在惊愕，又在嫌弃她的不解风情。
　　
　　委屈亦是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以至于让叶寄瑶忘记了，面前此人是自己先前视为洪水猛兽的云谢。
　　
　　“我看上去很无趣吗？”
　　
　　明明是他先突然动手，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下意识地回避了一下。
　　却被对方认为是故作矫情。
　　
　　“我看上去真的很无趣吗？云谢，像你这样的富家子弟，是不是也喜欢蒋惜那样的女孩子。”
　　叶寄瑶抬起头，眼中忽然有了一圈淡淡的雾气。
　　“他说我太乖了，前天、前天晚上……”
　　
　　云谢忽然又点了一根烟。
　　
　　他的手指与宋星霁一般，都很修长漂亮。男人食指与中指并着，夹起一根香烟。点燃后，把烟抵到她面前。
　　
　　叶寄瑶不明所以，怔怔地看着他。
　　
　　“抽。”
　　
　　云谢将香烟又往她嘴边抵了抵，“抽了我就告诉你。”
　　
　　他的眸光缓淡，轻轻掠过她白皙的面庞。叶寄瑶看着他手里的香烟，抿了抿唇，片刻，如同下定了莫大的决心——
　　迎上他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
　　
　　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叶寄瑶扶着围栏半弯着腰，差点儿被呛出眼泪来。
　　
　　又辣又呛，从舌根到嗓子眼里都是香烟的味道。
　　
　　她咳嗽了快要半分钟，才终于直起腰来。脸颊一路红到了脖子梗，比昨夜的暧昧还要让人面色赤红。
　　
　　云谢没有扶她，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一幕。
　　
　　看着她终于直起身，从眼角处生理性地滑下一滴泪。眼泪沾得她睫毛黏在一起，眼前迷迷蒙蒙的，只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形。
　　
　　男人立在一片光晕里，目色清明，见她眼前雾色晶莹，他讥讽地勾了勾嘴唇，缓缓吐出一个字：
　　
　　“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