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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四节 间接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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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
  旧木头相互摩擦产生了一股非常刺耳的噪音,惊醒了熟睡的人。
  她揉揉眼睛,睁开双目,发现刺眼的太阳光正打在她的脸上。各种光线在一刹那间占领了她的虹膜,什么都看不见。
  下意识中,她坐起来,举起右手挡住阳光来的方向,少顷,视力有所恢复。眼前是一所破败的斗室,四壁全用黄泥涂成,中间偶尔夹着几排苇草做固结作用,墙壁的中间凿洞开窗,一根根粗细不等的窗棂互相平行着,没有糊纸或者玻璃,空气可以从窗棂的缝隙中呼呼地灌进来。屋主人显然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很为其所困,所以用一块略近于正方形的木片做了扇可以开合的挡板,但是砍斫木头的功力显然不到家,窗板的形状显得一点也不规则,边缘还有一些倒刺。不过不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刚才的那一阵声音便是从它们身上传出来的。恍惚之间,好像窗户下面站着一个人,正在看向这边,左手还抓着窗板。
  “您是……”
  她选择用一声称呼来打破奇怪的气氛。但是对方并没有回话,反而小心翼翼地吐出了让她一时诧异的六个音节:
  “naʔɦʷæŋa:sraʔkreŋɦaː?”
  一种从未听到过的语言。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南京、杭州、泉州、上海这些地方的方言,也不像是欧洲国家语言。这一串音节好似收音机没调对频道时出现的乱码,她只听得出它的最后一个发音类似于“啊”的音节大体上像是一个表达疑问的句尾。
  在一片混沌中,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先前的舍友兼恋爱对象,一个叫乐正绫的北方女孩,之前为了学藏语歌,曾经花一个月的时间入门过藏语。当时她守着一组教学视频,在宿舍狂练舌颤音,两人曾经还为此小吵过一架。藏语跟这句话的面貌倒是有点接近,但是似乎也有区别。说到阿绫,阿绫这会儿在哪呢……
  那个年轻男子——应该是这所茅屋的主人,趁她迷惑的时候,已经用泥碗从水瓮里盛了一小碗水,悄悄地放在她旁边的竹榻上,关切地问道:
  “naʔkreːʔŋanɦaː?……naʔɦʷatnjinɦaː?”
  想起来了,自己之前在中文系的时候,曾经修过一些和音韵学、历史语言学相关的课程。她从这个年轻人刚才说的话中,听到了他的语音系统中有喉塞音作为韵尾、有长短元音区别,有冠音和垫音结构,有小舌和声门声母……
  上古汉语?也就是说,面前衣衫褴褛的这个人,有可能是个周人或者汉代人——似乎更接近汉代音一点,无论如何,至少跟现代是一点关系没有的。那么,自己现在离现代的距离,在时间上来说,有可能有两千到三千年……?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算从物理的角度来说,也不存在穿越这种事情。比起穿越来,她更愿意相信是阿绫和她哥哥为了整蛊她提前布置的一个恶作剧。或许就在下一秒,那两兄妹就会从门外走进来,庆祝他们的整蛊大成功。不过这仅是众多可能性当中的一种,万一真的发生了穿越时空这种狗血剧情,且对方还来者不善,那自己也不得不有所准备。
  “小哥,这种手法太老套了,你们是整不到我的。阿绫和龙牙哥应该就在外面吧?”她定了定心神,用手支着席沿,试探性地询问面前的这个人,右手下意识地从地上捉起一只碎石头。
  对面看起来并没有理解,现出费解和疑惑的神情,然后继续以疑似上古汉语的一种古老的语音系统提着各种她听不懂的问题。她立刻下了草榻,趁那个年轻人没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跑出茅屋的大门。然而,眼前的一切让她惊呆了——
  自己根本不在什么预先安排过的地方,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原野,被湛蓝如洗的天宇笼盖。原野上只有这个茅屋两边有一点薄田,其他地方全是郁郁葱葱的荒草地。茅屋的门正对着的是一条洋洋的大河,至少有百来米宽,河水被上午的太阳一照,泛出粼粼的眩光,被波浪推着往东边流注而去。在视野的远处,还有一些茅草盖成的村落。
  那个小哥拿着水碗从屋里追出来,见眼前的少女正对河水发呆,便指着那条河说道:“tsəɡraːkhljijʔʎaːjʔ。”
  看起来她也并没有理解这句话表达了什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再次回想起这一日的事情时,她才明白那个小哥这时说的几句话分别是“女为吾所惊乎?”“女解言乎?”“女越人乎?”和“兹洛水也。”然而此时的她并没有顾得上分析言语,而是沉浸在了语言震荡和陌生环境带来的巨大冲击当中。她面对河水,痴痴地盯了两分钟,然后转向这个拿水碗的正值盛年的男子,看了一会,有点紧张地向院子外退了几步。
  那个年轻人见她要到野地里去,连忙将水碗搁在门槛上,用手做了一套动作。他先是指着外面的原野,又指指自己和她,摆摆手,表示这附近没有人烟,然后他又指了指河对岸茂密的森林,伸出两只手作爪子状,嗷地叫了一声。
  愣了一会后,她向那个年轻人点点头,安静地走回屋内。小哥重新拿起放在门槛上的水碗,看到她抱膝坐在草榻上,眸光逐渐黯淡下来。她此刻忽然有一种漂浮在一片虚空当中的感觉,自己被时空抛掷在这样一个荒芜的节点,阿绫找不见了,其他亲友也不知道在哪里,身体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变得冰冷寒凉和无限遥远——除了无时无刻不充斥她耳膜的、听不懂的问询。
  小哥拿着水碗,一遍遍地问她是是哪里来的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情况如何,需不需要帮助。她虽然辨识出这是上古汉语,但是面对这些具体的语词,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只能从小哥的口气中判断,对方暂时应该并没有恶意。面对他的急切发问,她只能一个劲地摇头。
  小哥虽然在说话时也搭配着一些动作,但奈何身势语言无法表达很多抽象的意思,最后他也终于失落地在地上坐下来。
  忽然,她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指向屋角的柴堆,然后用手指在左手的手心上作了一个写字的动作,随后模仿着拼了一下那个年轻男子问句中常有的疑问语缀:“ɦa:?”(乎?)
  年轻人紧缩的浓眉忽然舒开了。他连忙起身,走到柴堆处,取出一根细柴,用两手擦一擦,递给了她。她想了一想,先是试用了汉隶这种字体,在室内的泥地上,从上往下写了几个字:
  “外人。识字。”
  年轻人起初看到汉隶这个字体,先是吃惊了一下,随后拍起手来,自己也取了一根木棍,在左侧用看起来像秦隶的字体答道:
  “我布衣。禁今隶。贵乎。”
  她没有反应过来,向那个年轻男子表示自己并没有看懂这些字。他连忙又费了好大的劲,在“禁”字的前面加了一个“时”字,在“贵”的前面加了一个“女”字,又在其后补了一个“人”字。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西汉时期的平民是不能使用汉隶写作的?天依忽然感觉自己增长了见识。
  小哥似乎真的把面前的这个写汉隶的女子当成了体面人,坐姿顿时端正起来。他又在地上刻字,询问她的姓名。她执起木棍,在地上刻下了:
  “洛天依。无字。外方以名为字。”
  看到后面的句子,小哥皱了皱眉。不过他随后还是用木棍指着头三个字,向她问道:
  “ɡraːkhl'iːnʔəj?”
  天依点点头,从前上课时学的知识稍微恢复了一些,比如“洛”作为一个入声字,在上古汉语晚期带有-k韵尾,而且这个字还从属于一个复声母ɡr-。但是这种知识性的积累是一回事,如何辨识和模仿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天依从前就发不好舌颤音和小舌音,现在面对这个情境,感觉很头大。
  天依十分艰难地拼读出小哥刚才吐出的音节,随后,她举起木棍,指着那三个字,开口道:
  “luotʰiɛnji。”
  那个年轻人也十分绕舌地发了这三个普通话里的音节。她噗嗤一声笑了,小哥也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咧开了嘴巴。
  之后,两个人开始在泥地上笔谈起来。天依只会一些基础的文言文文法,看起来稍显稚拙,不过那个贫居的小哥倒是很不介意。
  “天子岁纪。”
  “元狩元年。”
  “此处县治。”
  “洛阳。”
  “曷不居洛。”
  “地直巨。贫。考直遗五经。无寸金。斯室虽远矩阜里。然实进德修业之嘉室也。”
  这个年轻人之前为了省力处处惜字,到最后两句却不辞辛苦,用那根树枝在泥地上使劲夸了一通自己的寒窑。两个人都傻呵呵地乐起来。
  就这么过了半个小时,天依感觉自己的胳膊酸胀无比,但是那个年轻人似乎并不对笔谈感到厌烦。若是自己穿越过来,每日单靠跟人写字打比划交流,那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吃到苦头。幸好面前的这个人恰巧识字,倘若自己遇见的是一个不识字的人呐?
  她用自己不多的力气,在地上画了四个字:
  “教我汉说。”
  随后她张开嘴巴,努力发了一下自己在课堂上接触过的上古汉语的几个主要元音。那个年轻人迅速地领会并接受了她的请求,摩搓自己的喉咙,发出了一个非常像鸟鸣的短促音节来答应她的请求:
  “ɦʷiʔ。”
  “ui……?”天依并不能模仿出他的声音,也一时没反应上他说的到底能对应上什么字,遂写字问道:“何。”
  那个年轻人在地上写下了“唯”这个字,用木柴点点它。天依这才明白,这就是唯唯诺诺的唯。口作意符,隹作声符,意思是这个字记录的是一个模仿鸟叫的上古汉语的象声词。她又想起来,从前看各种汉代背景的电视剧的时候,人们之间都是“诺”来“诺”去的,那诺字在这会儿怎么读呢?
  她写字咨询那个年轻男子,对方的回应是另一个有收尾辅音的音节:
  “naːk。”
  不得要领。
  两个人都不知道如何才能使学习发音的效率最大化,他们只能无限地寻找各种单字,来逐个拼凑字音。天依虽然知道语音是成体系的,不论是上古还是现代的各种方言,只要拿中古汉语的《切韵》音系来进行对照,总是事半功倍,然而此时最尴尬的局面便是,她除了东董送屋、支止至微、宕江药铎这些零碎的几个韵以外,再也记不得剩下的一百多个韵了,韵摄也只记得果假止蟹这些,更遑论它们所下辖的字。她只能回归最原始的学习方法。所幸,世界还没有完全抛弃她,自己在上大学的时候,误打误撞地选了中文系,四年下来,积累了不少历史语言学和方言学的基础,没成想今天正好派派用场。
  天依在地上分别写出了从一到十的所有数字。先从一开始。
  “ʔit。”
  “it?”天依试着模仿了一下这个读音,但是并没有把那个年轻人在音节起首的紧喉音发出来。那个年轻人摇摇头,重新发了一遍音,天依这才把音发准。“一”的读音和现代汉语并无太大差别,况且在东南方言里也找得到类似的读音,故还不太难。
  “njih。”年轻人继续指着“二”说。
  “……ni。”
  那个年轻人摇摇头,又说了一遍,天依这才意识到他的音节尾部有个擦音-h。这个-h韵尾似乎是后世汉语和越南语中去声的始祖,而它的前身,则又是商周语音中的-s。天依迅速联想起来了和它相近的一个知识点,中古音系当中同时有去声和入声两种读法的字,其先祖在西汉当已经由-bs、-ds、-ɡs演化为了-s。不过如何确定哪些字属于这类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关于“二”的声母,天依倒是没有感觉到很怪异。它作为一个中古的日声母字,在普通话里读ər,在粤语里面读ji(发音像“咿”),在闽南话读li,在吴方言和日语译音中都读ni;而于历史音变上,章太炎也早已提出过上古汉语“娘日归泥”的假说,那么面前的这个汉代人把二作ni,也是比较正常的一个事。顺着这个理往下推,其他的中古日母字,如“日”“女”“尔”“热”,也就是普通话里多ər和r声母的字,在此时便当都读n声母了。
  天依在地上写下了这些日母字,一一向对面询问这些字的声母,果然如此。
  下午的时光在言语中匆匆而过。天依感到自己口干舌燥,然而并没有实际掌握多少词。就算知道了一个词的读音,要把这些词连起来表达,也非常困难。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两三岁牙牙学语的时候,先从单词句开始,之后才能逐步地进入双词句、多词句乃至完整句子的阶段。
  幸好,自己还是个汉语使用者。
  在艰难的对话过程中,天依还了解到这个年轻的屋主人姓吕,名聿征,他父亲赐给他的字叫文平,父母双亡,现在一个人住家。由于信息传递的难度,她也只能得到这些情况,而无法与他产生更多的交流。
  大约到了三四点的时刻,户内的两个人都对连续进行的书写和交谈感到饥饿且疲劳。这个叫吕聿征的青年涨红着脸,朝她拜了一别,便钻进庖厨去忙活他的事去了,留下天依一个人在茅屋的正堂里。原来充斥着人声的房间再度恢复寂静,一大股陌生感霎时又涌上她的胸口。
  天依感觉自己像一只不系舟漂浮在大洋上,自己素来熟知、亲切的一切都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远去了,就好像它们之前从来没在世界上存在过一样,单单留下她一个人面对眼前的这副情形。她很想找到乐正绫大哭一场,然而这回不同,身边连阿绫都看不见了,周遭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片荒凉的原野,这一间破败的斗室,和一位素未谋过面的操着异时语言的读书人。
  天依躺到榻上,屋顶在她面前铺展。茅屋的一根根椽子相互平行地排列着,同木枋和茅草直交,组成整齐的视觉秩序。天依看着茅草屋顶,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阿绫。那个书生正在隔壁的偏室里造饭,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哭声,大滴大滴无助的泪水沿着面颊滚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泪方才停下。天依擦了擦眼角的泪迹,重新坐起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然后用双手捂住脸,深吸几口气,整理刚才失控的情感。吕聿征正好用一只木案盛了晚饭,从门外走进来。
  “飧也。”这个穷青年仍是指着手中的晚饭教天依识词,不放过每一个机会。
  “……”
  天依朝他点点头,整理好了情绪,将双手从面颊移开。展现在吕聿征面前的,还是方才跟他交谈时候的那副神情,但是似乎跟刚才又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吕聿征忽然注意到她的眼眶似乎有点发红。
  或许这个姑娘是想念家了吧。这个青年张开口,想说几句话安慰眼前的女孩,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局促了好一会儿,最后只能庄重地把食案放在矮桌上,请她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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