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云涛的转学手续是在二年级下半学期完成的，他还记得是母亲满脸堆笑地把自己送进了那个看起来很大（嗯……至少在当时云涛看来是大的不得了）的新校园里面，这所新学校的教学楼虽然也是两座，但却是极其高大的，足有四层那么高，教室也多了不止两倍，光操场都有两个之多，每个操场都比旧校园的操场大了数倍有余。不仅如此，连老师和同学的人数之多也让他看得眼花缭乱，如堕梦里。他走路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软软的，一脚深、一脚浅，摇摇晃晃没个正形。
　　母亲给云涛穿戴的是连夜赶制加工出来的“新”衣服，很时髦的那种小夹克衫，看起来也很趁云涛的肤色。淡蓝的涤卡料子，雪白的衬衫、红领巾、还有上衣同款的松紧腰长裤，棕色小球鞋。这种打扮即使是在有一些条件不错的家庭里，也实在说得过去，更别提，在云涛的上衣口袋里——他右手里还紧紧捏着爷爷给他的五块钱。
　　靳爷爷其实是很担心自己大孙子会因为换学校吃苦头的，所谓“穷家富路”，云涛转学以后可是在自己母亲眼跟前了的，当然要有个防身的准备。所以临出门时，爷爷偷偷塞给了云涛这五元大钞，嘱咐他藏好，万一有什么事情就可以应应急。
　　在这里，势必要交待一下这五元钱在当时的实际价值——八十年代中期，五块钱可以下饭馆点两个炒菜，或者是一瓶中档次的白酒，或者坐公交车终点来上十几次，亦或者打公用电话四个小时以上，也很可能就是靳家六口人一顿饭的伙食费。
　　也许是那被捏出汗来的五块钱让靳云涛重新鼓起了勇气，或者是在母亲的催促下，而迫不得又抬起了沉重的右腿，当强忍着急剧跳动的心脏步入教室门口时，云涛忽然有了一种释去重负的解脱，他甚至可以抬起头去直视那个看起来满面严肃的班主任——那个让他现在还每每想起时，会感到些许内疚羞愧的女人。
　　这位老师姓张，在那个争先进创标兵的年代，也能稳稳在头上顶着光环的优秀小学教师。哪怕是对于向来要强的靳母来说，谈到这位名义上的同事，脸上同样会露出几分信服。
　　为把孩子交到张老师手里，在当时而言，可谓让靳母亦是煞费苦心。她不惜接连找到了所在分校的校长，还有这所挂职存档的本校校党高官，而且在张老师跟前还难得说了一大堆的好话。
　　没办法，谁家不希望孩子的启蒙老师更妥帖放心一些。即使在如今的云涛来说，他的宝贝独生儿子，也同样是在母亲的一力坚持下，同样进入了这所学校。无他，只是因为那个数十年名校和区重点小学的名头，哪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云涛依然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当然，私心还是不可避免的。在云涛看来，母亲的这个选择起码可以沾到些教工子弟的光，哪怕是当年的老同事们都大多退休，但不是还有那些沾亲带故的新进教师吗？更何况，靳母还设计了不少备用方案，例如校内外的推荐，培训机构暗箱操作之下的猫腻等等。就如同当年的云涛，不也是在靳母的刻意独行之下，被身不由己推上了那条坎坷的岔路之上吗？
　　模糊的记忆里，小学同班的同学大多已经想不起长得是什么样子了。只是依稀印象中，大家的穿戴打扮都极为时代特色，灰绿蓝的大众色，军裤布褂或者是略显肥大的劳保工装，像云涛当时那种穿戴的都已经算得上是“时髦”——很无奈，而且很无趣的时代。
　　当然也并非没有例外，至少在云涛看来，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那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子就足以引起他的注意。清澈明亮的眸子，弯弯的柳眉，尤其长的睫毛无声微颤着，白皙的皮肤似乎透出淡淡红粉，而那薄薄的双唇更如同花瓣似的娇嫩欲滴。
　　如此清纯秀丽的容颜本就出类拔萃，更不用说她一身合体的淡粉色连衣裙，足以让让每一个见到她的由衷去爱慕到骨子里。
　　从看到那个女孩子的第一眼开始，云涛忽然觉得似乎漫天云彩都散开了一样，心花怒放的感觉充斥着，让他所有的情感都为之震颤，炸响……
　　那一年，他才仅仅八岁。
　　女孩子叫乐颖，是班上几乎所有男生都最有好感的女同学。当然，包括连云涛在内的大多数男孩子，他们都不会承认那就是所谓的心芽萌动。那个年代，小学生早恋这种事压根不会发生，哪怕是懵懂的试探也不存在。大家最多不过是偷偷多看上几眼她的背影，或者有意无意地几句交流，就已经足以让他们会心虚不已了！
　　相对于大多数人拙劣的表演，乐颖却是很大方的，某种意义上，她也可以说是本就洒脱爽朗的性格。
　　即使连云涛都没有想到，就在下学的时候，她会主动来和自己搭讪，笑盈盈地吐气若兰:“你也是要坐十路公交车回家的吗？咱们一起搭个伴怎么样……”
　　“我……你是怎么知道我搭这趟线过来的？”先是受宠若惊，接着便是诧异于她的未卜先知，云涛结结巴巴在不远处那些敌视目光下反问了一句。
　　“嘻哈哈哈……早上坐车来得时候，我就看到你了！那和你一起的，是你家里人？你怎么没有直接坐到学校附近这一站下车，反而提前一站下车了？”乐颖娇笑的样子很可爱，带了几分羞涩，但却不妨碍她连珠炮似的问问题。
　　“我和我妈是先要到之前的那间学校里去办手续，还有顺便让我妈请假带我过来，她得调了课才有时间……”云涛不太习惯乐颖离他那么近，尤其那让人心怦怦跳的幽幽香味。他本身就是提前一年入学，比面前那个女孩子小了一岁，所以在男女生沟通上也更显得拘谨很多。
　　“哦，你原来是巷北口那间小学的……对了，你妈是那儿的老师？”
　　云涛低着头，却并没有注意到乐颖眼中的一丝羡慕，他只是轻轻点头回答:“嗯，我妈说是这边要比前面那间学校教学质量好。所以，她就帮我转过来了。”
　　“那是当然，张老师的教学水平可是全区有名，市优秀教师呐……你当她那么大名气是假的？”说着，乐颖有些神秘地凑近到云涛的耳边，“我们班的那个常晓舟，就是坐第一排右边、看起来乖乖很听话的那个男生……他就是张老师的小儿子。怎么样，想不到吧？”
　　具体乐颖说的是哪个，云涛根本就没想起来，但她离自己这么近，却是让他的脸腾得一下子红了起来。痒痒的发丝撩过耳边，麻酥酥、热辣辣的感觉很惊艳，很新鲜，甚至让云涛有些留刺激、有些畏惧、还有一丝丝留恋……
　　”啊……哈哈哈哈……你、你脸红了？”乐颖仿佛是发现新大陆一样乐不可支，她毫不顾忌地抓着云涛的胳膊一圈圈让他转起来，似乎打算展示给大家看的样子。
　　“有那么害羞吗？瞧，连耳朵都是粉粉的，哈哈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
　　在乐颖的眼里，略有些圆润的靳云涛此刻很像是那图画书里的大熊猫，憨态可掬乖宝宝似的，让人想要捧腹大笑。
　　“别……别……我晕！”
　　被抓着兜了十几个圈，云涛的眼睛里满都是星星般目眩神迷，本来平衡感就不好的他，差一点被转晕倒在地上。而即便如此，云涛也还是踉踉跄跄地扶向了乐颖的腰肢，刚触及滑溜溜的裙边，就立刻被火烫到般猛地把手弹开，侧身半跪着，更是使得他原本红彤彤的脸庞几乎成了囧成了酱紫色。
　　“哎呀！”
　　乐颖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她连忙伸手去扯云涛的胳膊，扶他起来。当看到后者的裤子上磨出一个大口子，而露出丝丝血痕时，她终于忍不住吓得叫出声来。
　　“你的腿，看……看那里都嗑出血了！”现在的乐颖大约才真正像是个小女生的表现，有些惊慌失措，还有些歉疚之下的同情。
　　“破点皮……这没什么大事。就是可惜这新裤子，估计我妈得骂我了。算了，打不了补补再穿，反正迟早也会挂坏的……”相反云涛此刻却真正显示出了他小男子汉坚强的一面，龇牙咧嘴地拍了拍裤子，然后不着痕迹地把磨烂的裤腿碎布掩了掩，站直了身子。
　　他说的话可并非只是安慰面前的小女生，别看云涛看起来憨憨的模样，但要说调皮捣蛋起来，他不次于那些大几岁的孩子——当然，太高难度的他还够呛，不过类似爬楼梯扶手，还有抓蛐蛐，逮蚂蚱、蜻蜓之类的，他可是已经相当熟稔了！
　　“你妈一定会骂你的，才转学第一天就把裤子撕烂了，啊……她不会来找我家里人说我欺负你吧？”眼圈红红的，乐颖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家里大人对钱和面子都看得很重，所以对乐颖的要求就是衣着得体，还有要像个大家闺秀一样举止文雅。将心比心，云涛此刻裤子撕烂还有一瘸一拐的模样，简直对乐颖心理底线就是一次极大挑战。
　　始作俑者的她绝不能看着靳云涛如此衣冠不整、不成体统，她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想到算是个掩耳盗铃的办法。让云涛把外衣反勒在腰里，仿佛围裙般遮住那裤子膝盖上面的破口，接着她掺着云涛一点一顿往靳母所在学校那边走过去……
　　乐颖的母亲今天加班，父亲出差外地，所以只能她一个人坐公交回家去。而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会让乐颖主动和云涛搭讪，邀请他一起坐车回家。除了是多抓个人壮胆之外，还因为有云涛母亲可以一起同行，毕竟是坐车长途跋涉十几站地，路上有什么事也有人好照顾她。
　　在八十年代中期，社会风气和安全性要远远好于现在，什么拐卖儿童还有车辆违章、迁怒报复社会之类的事情鲜有发生，但却也并非是夜不闭户的太平无事。万一，哪怕是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概率，让她碰上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还有传说中，那个专门迫害小孩子的“花拐子”，都是她所经受不起的代价……
　　“花拐子”，这是老百姓民间的叫法。传说这是个专门用迷魂膏药贴小孩子脑门，然后带到背静地界残忍的杀人害命，然后盗窃人体器官去黑市贩卖的心狠手辣之辈。作为本市赫赫有名的惯犯，五年时间他已经做下了三起重大命案，还有次是下手未遂，差点被愤怒的群众把他抓个正着！
　　不要怀疑，那个年代的老百姓绝对是有这个觉悟和犯罪分子斗争到底的，尤其是向这类把黑手伸向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几乎所有人提起来都是恨得牙根痒痒。
　　就拿“花拐子”没得手的那次来说，要不是巷子里晚上出来倒脏水的大妈警醒，发现一个小个男人抱了昏迷不醒的孩子，鬼鬼祟祟往巷子深处钻进去。接着被大妈几声大嗓门的咋咋呼呼给惊了，丢下孩子夺路而逃的话，恐怕当时那家伙，就得被群情激奋的周围住户老少爷们给生生打死。就算这样，也是被手脚快的左邻右舍们飞半砖砸破了脑袋，从身上掉下用来装小孩子器官的密封保鲜袋、还有行凶器械等物，终究在人前曝了光——大约是在半年后，终于被捕归案判了死刑……
　　这是题外话，就不多加赘言了。
　　至于云涛和乐颖两个小男生女生一起，携手揽腕地去旧学校找到靳母，自然云涛是免不了一顿训斥，而乐颖却是意料之外的逃脱了牵连。
　　云涛很仗义，表现得也很大丈夫气概，把整桩意外都归咎于自己的“不小心”上，而且还趁着学校的公用电话，让乐颖知会了她母亲，说是云涛母子会顺便带乐颖一起回家——具体问过了才知道，原来乐颖和云涛的爷爷家只有一站地的车程，即便是提前早下一站，也不过是多走个十分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