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聂小倩

　　浙江人宁采臣，为人慷慨豪爽，方正自重。常对人说：“我一生不会爱第二个女人。”
　　宁采臣有次恰去金华，到城北后，为节约钱，进了一座寺庙休息。来到庙中，但见大殿宝塔庄严肃穆，地上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蓬蒿，好像没有人来来往往的踪迹；东西两侧是僧人居住的房舍，门都虚掩着，只有南面一间小屋的门上，好像挂着一把新锁；殿东角有一片修竹，台阶下有大池塘，里边野藕丛生，已经开花。宁采臣很喜欢这个幽静的地方，于是散步等待庙中僧侣回来。
　　傍晚时，有个读书人来开南面小屋的门，宁采臣走上前行礼，并且告诉他自己想在此留宿。那个读书人说：“这里没有房主，我也是个在这里借宿的人。你若不怕冷清就住在这里，我早晚都能向你讨教，也是不胜荣幸。”宁采臣很高兴，铺些蒿草当床，又架起木板当桌子，打算在这里住些日子。
　　这天夜晚月光皎洁，宁采臣和那位书生一起坐在大殿的走廊边聊天，各自说自己姓名表字。书生说：“我姓燕，字赤霞，是陕西人。”语气朴实诚挚。等到两人说完了话，即相别去就寝了。宁采臣因初到陌生的地方，难有睡意，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北边房里有人窃窃私语，好像住有人家。
　　他起身趴在北墙石窗下，悄悄看了一眼。只见短墙外一个小院落里，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还有一个老婆子穿着褪色的红衣服，头上插有银梳，一副驼背衰老的样子，两人在月下说话。妇人说：“小倩为什么久久不来？”老婆子道：“可能是在忙吧。”妇人说：“她没向姥姥您发牢骚吗？”老婆子答：“没听到啊，但她看上去总是多愁善感的样子。”妇人说：“小丫头不能当作自己人看待。”
　　话未说完，就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进来了，模样好像很美，老太婆笑着对她说：“小倩长得好比画中人，我要是个男人，也会被你把魂勾跑。”女孩笑道：“除了姥姥，还会有谁这样说我好呢！”妇人和女子又说了些什么，宁采臣没有听清，心想这是邻居家眷的私语，也就躺回草床不再听了。
　　过了一会儿，寺庙里一片寂静。宁采臣刚要入梦境时，觉得好像有人进了他的卧室。他急忙起身一看，发现是北院那个叫小倩的女孩子进来了。不由得吃了一惊，问她进来干什么，小倩说想跟他一起睡。宁采臣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怕别人议论，我还怕别人说闲话呢。偶然一失足，就会成为一个道德沦丧的无耻之徒。”女孩说，夜里没人会知道。宁采臣大声责骂。女孩犹豫徘徊想要说什么，宁采臣吼道：“快走开！不然，我就要喊南边小屋里的人了。”听了这话，女孩有些害怕，只好走开了。刚走出门又转身回来，把一锭金子放在采臣的床褥上，采臣马上把它扔到院子的台阶上，斥责说：“不义之财，弄脏了我的口袋。”女孩羞愧地拣起金子走了，嘴里嘟囔着道：“这个男人真是铁石心肠。”
　　第二天一早，有个兰溪的书生带着一个仆人来应考，住在了寺庙的东厢房里。不料，书生竟在当天夜里暴死了，死后发现，他的脚板心有个小眼孔，像是被锥子刺的，还有一缕缕血丝流出来了。大家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个晚上，书生的仆人也死了，他的症状和书生一模一样。当天晚上，燕生回来了。宁采臣问他知不知道死因，燕生认为这是鬼魅干的。宁采臣为人耿直，不相信他的说辞。
　　到了夜里，小倩又来了。她对宁采臣说：“我见过的人多了，没有像你这样刚直的人。你有圣贤的品德，我不敢欺骗你，我叫聂小倩，十八岁就病死了，埋在这座寺院旁，不幸遭受妖物的威胁，让我用容颜去迷惑别人，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下贱勾当。这都不是我愿意做的。现在寺中没有人可以杀，鬼夜叉很可能要来杀你。”宁采臣听了，十分惊骇，请求小倩帮他想办法。
　　小倩说：“你跟燕赤霞住在一屋便能免除凶灾。”宁采臣问了一句：“为何不去迷惑燕赤霞？”小倩答说：“他是个奇人，鬼妖不敢接近他。”宁采臣又问：“你们怎么样去迷惑人呢？”聂小倩说：“和我亲昵的人，我悄悄用锥子刺他的脚心，这样，他很快就昏迷过去了，然后，我再吸他的血给妖怪喝。有时候，我用金子去勾引人，但其实那不是金子，而是罗刹鬼的骨头，这骨头留在谁那里，就能把谁的心肝掏去。”宁采臣问她什么时候戒备，她说明天晚上。临别时，小倩哭着说：“我掉进了苦海，找不到岸。你是仗义君子，一定能救我脱离魔掌。如果你能把我的朽骨带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去安葬，我将感激不尽！”宁采臣答应了她的诉求，问她的坟在哪里，她说：“请记住，白杨树上有乌鸦巢穴的地方便是。”说完出门，片刻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宁采臣怕燕赤霞外出，便早早到他房里，邀请他喝酒。上午九十点钟，酒菜准备好了。在席上，宁采臣留意观察燕赤霞。宁采臣表示想和他同屋睡，燕赤霞推辞说自己喜欢清净，宁采臣不听。到了晚上，强行把铺盖都搬过来了，燕赤霞不得已，只好跟他同睡，他嘱咐宁采臣：“我知道你是个大丈夫，对你也很钦佩。不过，我有些私事，不便明说。请你不要翻看我的小箱子。否则，对你我两人都没好处。”宁采臣很恭敬地答应了。后来，各自就寝。燕赤霞临睡前把小箱子放在窗台上，过了一会儿，他就鼾声如雷了。宁采臣半天也睡不着。大约一更时分，窗外隐隐约约有人影，正慢慢靠近窗户朝里看，目光闪闪。宁采臣很害怕，正要喊叫燕赤霞，忽然听见有个东西从小箱子中飞出，像一匹白绸缎般一闪，折断窗户上的石格，又猛然一射，随即像电光般熄灭了。这时，燕赤霞醒来起身。宁采臣假装睡着了，在暗中观察。只见燕赤霞拿起箱子检查，从里面取出一个东西，映着月光嗅了嗅。
　　那东西亮晶晶的，大约有两寸长，一片韭菜叶子大小。然后，燕赤霞把它紧紧包牢，又放进箱子里，自言自语道：“什么老妖怪，竟敢有这么大的胆子，把我的箱子都给弄坏了。”说罢，又躺回了床上。宁采臣觉得太奇怪了，便起身问燕赤霞，并把刚才所见到的都告诉了燕赤霞。燕赤霞说：“既然我们已成好朋友，我也就不必再隐瞒了。我是个剑客。要不是那个石格子阻挡，妖怪当时就会死的，虽说它这次没死，但也受了重伤。”宁采臣问他刚才藏起来的是什么东西，燕赤霞说是剑，并说刚才闻它，上面有股妖气。宁采臣说想看看这柄剑，燕赤霞拿出来给他看。原来，这是一柄亮闪闪的小剑。于是，宁采臣更加重视燕赤霞。
　　第二天一早，宁采臣到窗外查看，发现地上有摊血迹。之后，他走出寺院，在寺院北边，见到一片荒冢，再一看，果然有棵白杨树，树上有个乌鸦巢。宁采查察清楚以后，急忙整理行装准备回家。临行前，燕赤霞设宴送行，并把破皮囊赠送给宁采臣，告诉宁采臣说：“这是剑囊。你好好收藏，它可以避妖怪。”宁采臣想跟他学剑术，燕赤霞道：“像你这样信义刚直的人，本来是可以学的，但你是富贵阶层的人，不是干我这一行的。”宁采臣撒谎说有个妹妹葬在寺院北边，打算迁葬。于是，挖出聂小倩的朽骨，用衣衾包好，租船返回家了。
　　宁采臣的书斋靠近郊野。他回家后就将小倩的坟建在斋外。建好安葬后，祭祀说：“可怜你孤零零的，把你葬在我小屋旁，这样，你的悲欢我都能听见，希望你不会被鬼雄欺负。一杯水酒，不成敬意，请不要嫌弃，把它喝了罢！”祈祝完以后正准备回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道：“请等等我！”回头一看，竟是小倩。聂小倩笑着谢谢宁采臣：“你的信义，我永远也报答不尽。请让我随同你回去，拜见婆婆，就是做个丫头小妾也心甘情愿。”宁采臣细细打量她，见她肌肤细嫩，小脚尖尖，身材娇娇，妩媚动人，便带她一同回到了书斋。
　　宁采臣让她先坐一会儿，他先进去告诉母亲。母亲听说后感到很吃惊。当时，宁采臣的妻子已经病了很长时间，母亲叫他不要声张，以免刺激到病人。他们母子正说着话，聂小倩已悄悄进屋，跪在地上拜见采臣的母亲。采臣介绍说：“这就是小倩。”宁母惊慌地看了看她，心里很害怕。聂小倩说：“我孤单一身，远离父母兄弟。承蒙公子关照，使我摆脱了困境。因此，我愿意侍奉他，以报答他的恩德。”宁母见她模样很可爱，才敢与她说话。宁母说：“姑娘肯照顾我儿子，我这个老太婆当然很高兴。只是我一生仅养了这个儿子，要靠他传宗接代的，不敢让他娶个鬼妻。”小倩说：“我真的没有二心。九泉之下的人既然得不到您的信任，那就让我把公子当兄长对待吧，听候您老人家的吩咐，早晚伺候，行不行？”宁母觉得小倩说得很真诚，便答应了。小倩说她想拜见嫂夫人，宁母推辞说宁妻患病在床，多有不便。小倩也就没有去。接着，小倩立即到厨房，给宁母做饭。她在采臣家进进出出，穿堂入室，像是来了很长时间一样，一点都不陌生。
　　天黑以后，宁母有些怕她，要她先回去睡觉，却不给她准备床被。小倩意识到这是宁母赶她走的意思，于是，她就走了。经过采臣的书房时，她想进去，又不敢进，在门外徘徊。采臣叫她，她说：“房里有剑气，叫人害怕。前些时候在归途上不敢见你，就是这个缘故。”采臣顿时想起燕赤霞送给他的破皮袋，于是，赶忙把袋子拿下来挂到别的房间去了。小倩这才进了书房，在烛灯边坐下。坐了半天也没一句话，后来，她问宁采臣：“你晚上读书吗，我小时候念过《楞严经》，现在多半已忘光了。请你帮我找一册，夜晚空闲时我请大哥你指点指点。”采臣答应了。两个人又无话可讲，小倩也不说告辞。到了二更以后，小倩还坐在书房里不走，采臣催她，她伤心地说：“我是外地来的孤魂，特别害怕到荒墓里去。”采臣说：“这里没有别的床，而且兄妹之间，也应该避嫌。”小倩站起身，一副愁眉苦脸要哭的样子，想迈步却又迈不开，只好慢吞吞地走出书房，过了台阶就不见了。采臣心里很可怜她，想留她睡在别的床上，又担心母亲会责怪。
　　第二天一早，小倩向宁母请安，端水给她盥洗，家务活忙个不停，而且，样样都合宁母的心意。本来，自从宁妻病倒以后，宁母便操持起所有的家务，已是疲劳不堪，自从小倩来到家以后，宁母就清闲多了。天长日久，宁母和小倩渐渐熟悉，对小倩也越来越疼爱。到后来，宁母已经忘记小倩是个鬼变的，而不忍心晚上叫她走了，便把她留下来跟自己一起睡。小倩初来时，不吃不喝，半年后才开始吃点稀饭。采臣母子都很喜爱她，从来不说她是鬼。
　　不久，宁妻病逝了。宁母想收小倩做儿媳，但怕她不能生儿育女，小倩说采臣将有三个男孩，不会因为有鬼妻就没有后代。于是，宁家大办酒席，遍请亲友。婚礼那天，小倩穿戴一新，大大方方地出来见亲友，满堂亲友都看呆了。人们不怀疑她是鬼，而怀疑她是仙人。于是各方的亲戚们都来祝贺，争相拜见小倩；小倩擅长画兰花梅花，经常作画答谢宾客，宾客们也都以得到她的画为荣耀。
　　一天，小倩靠在窗前，忧心忡忡的样子。忽然问：“皮囊在哪里？”采臣说：“因为你怕它，所以把它收藏在了其它地方。”小倩说：“我受到生人的气息已经很久了，应该不再害怕，最好将皮囊挂在床头。”采臣询问她这样做的原因，小倩说：“这几天以来，总想到金华的那妖怪，记恨我逃跑了，恐怕早晚要找过来。”采臣于是拿了皮囊过来。小倩反复看了看说：“这是剑仙用来盛装人头的，现在破成这样，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我现在看到它，也还是浑身发抖。”于是把皮囊悬挂起来。第二天又让采臣移挂到了门口。
　　晚上两人点灯相对而坐，忽然有一个象鸟一样的东西飞来了。小倩吓得躲了起来，采臣看着那个东西如夜叉一般，雷电样的眼睛，血色的舌头，浑身发光快速翔来；到了门口又停住了，徘徊了好久，才慢慢靠近皮囊，用爪子抓取皮囊，好像要将它撕裂。皮囊却忽然响了一声，变得跟箱子一样大。恍惚之间有鬼物从皮囊里突出半个身子，将夜叉一把揪入了皮囊内，然后一切又安静了，皮囊也变回了之前的样子。采臣又惊又怕，小倩也出来了，高兴地说：“没事了！”一起看皮囊里面，只有清水而已。
　　几年后，采臣考中了进士，小倩也生下一个男孩。后来采臣又纳了一个妾，小倩和她各自为采臣生了一个男孩；他们的孩子后来也都成了有名望的人。
　　故事解密：
　　宁采臣说一生只爱一个女人，结果是把病重的妻子放在家里不管，任其生灭；然后出门带回了聂小倩，几年后又纳了妾。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皆好色。“只爱一个女人”这种话，还真是信不得。
　　荒寺南面那间小屋是燕赤霞的“长包房”，燕赤霞明明知道这里有妖怪害人，却对宁采臣说：“你住在这儿也好，我还可以早晚向你请教，真是荣幸之至。”明显就是黄鼠狼拜年，对宁采臣没安好心。整个荒寺，以美女为饵，将从附近经过的书生或者路人勾引进寺中进行谋害，燕赤霞不可能不知道情况。他一直常在荒芜的寺中，却和妖怪相安无事，这里头就有猫腻。
　　假如燕赤霞本身是和妖怪一伙的，一起害人一起分赃，那为什么燕赤霞不害宁采臣呢？
　　因为寺中的“买卖”已经干不下去了。这地方基本已经快没有人来了，来了的都死了；闹妖闹鬼，恶名在外，谁还敢靠近。这种情况下，燕赤霞就想要找一个背锅的，同时和寺中的妖怪彻底划清界限。
　　是夜，宁采臣和燕赤霞同屋就寝。妖怪来了，想害宁采臣，正在窗外欲要窥看屋内的情况时，忽然燕赤霞的小剑飞出，刺伤了他。妖怪也没想到，燕赤霞会突然翻脸，愤怒中只好负伤逃跑了。
　　燕赤霞先打扮成书生模样隐藏自己“剑仙”的身份，再把标志性作案物件“剑囊”，给了宁采臣，这样就可以完全抽身于荒寺，逍遥法外去了。宁采臣和燕赤霞相处愈多，渐渐的发现了他有问题，这才不告诉他聂小倩的事情；并且迅速收拾好行装，挖出小倩的朽骨，离开了荒寺。
　　本来燕赤霞把自己的剑囊给了宁采臣，就是为了嫁祸栽赃。却没想到最后因为这个剑囊，让找上宁家来的妖物，放过了宁采臣和聂小倩。妖物看到了剑囊，怀疑是燕赤霞在，就不敢造次，待靠近定睛一看后，吓得心胆俱裂，瞬时间自行消失了；宁聂二人再瞧时，皮囊内除了清水，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