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

　　一
　　“弟子柳愿向大师学习！尊师重道，拼搏奋进，若有错处，但求恩师责罚！”跪在地下的那个小人说完，一头磕了下去，显得诚恳而坚韧，端坐在上的鲁大师却听出了些不一样，他眼神里一道厉光，朝年轻人射了下来！
　　却见他依然低着头，毕恭毕敬，等待答复。
　　“抬起头来！”他声音中带着严厉与苛责。
　　“是！”柳非常顺从，抬起头，然后将眼神迎了上去。老头儿的眼神严厉中带有一种让人信任的感觉，他一脸询问，等待回答。
　　而鲁大师看到，他脚下的这个孩子，容颜稚嫩可爱，衣着普通，眼神却充满了好奇。
　　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行了，去吧！”良久，他大手一挥，示意他转入人群。
　　“多谢恩师！”柳一个头磕了下去，顿了三秒，然后恭敬起身，迅速跑到了一群孩子后面。
　　二
　　经过三天的清洗、沐浴更衣，鲁洛看到，眼前的一大批孩子，已经整整齐齐排在他面前，已然不是刚刚入门之际的乱七八糟的样子了。
　　他心头一亮，人也兴奋了许多，上台来开讲，第一讲，首先是礼节八大条。
　　第一，尊师重道，见师必拜，恭敬让道。
　　第二，听师嘱咐，不得恣意妄为。
　　第三，认真学习，珍惜时间，学有所成。
　　第四，诚实友善，互帮互助，和谐同门。
　　第五，戒哭诫闹，戒嬉戒笑。
　　……
　　老师先讲了一遍，然后说了一遍，然后命身边一个师兄大能试演教习。
　　师兄身材细长，脸色不霁，手指关节或青或紫，为人刻板，按照所学，开始一板一眼教了起来。
　　演着演着，师父人已经不知所踪。
　　很快，孩子的好奇心已经过了，开始躁动起来。师兄不以为然，依然阴沉着脸继续说。
　　柳看师父走了，心里有些焦灼，有些渴望，眼神也跟着飘了一些，不过他很快低下头来想了一下，然后开始认真跟着师兄学习八大条。
　　整整一天，师兄除了两次短暂的休息时间，一直在教八大条，翻来覆去，柳跟着师兄一点点理解记忆，演示学习，整整一天，已经完全记在心里。晚上，他回到住处，因为弯腰次数太多，感觉腰酸背痛，神思倦怠，不过他还是将笔墨磨开一点点，取了父亲给自己订的小书，然后将八大条恭恭敬敬记了下来，写在第一页上，接着将想起来的一些注意事项也写了上去，然后就收拾了东西，草草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师兄弟们都起来，然后由大师兄带着走山，看看所学之地。听说出游，大家都是兴高采烈，跟旁边几位也聊着怎么去玩儿，显得兴奋不已。
　　不过正要出发之际，师兄大成过来将他带到一旁:“师尊在后堂内室等你，行为需谨慎，若有垂询，毕恭毕敬！”
　　“是！”柳答了一声，然后站在道旁，看同门一个个诧异的眼神，也有些许惶恐，不知恩师召唤，所为何事。
　　三
　　等人都走了，柳不舍的看了一眼，就赶紧下来，恭敬进入院子里，然后走去后堂，按照记忆，依稀前进，走到内室门口，后堂显然比外院华丽阴深，柳心中喘喘，轻轻扣门，扣了良久，里面根本没人答应。
　　他无奈，只好偷偷将门轧开一条缝隙，然后钻了进去。
　　他按照昨天拜师规矩，恭敬等候一旁，想着侧门恩师身影随时会闪出来，心中些许害怕，吓得一动不敢动。
　　良久，无人。
　　他渐渐静下心来，小动几步开始仔细观察恩师所居之所，屋明几亮，正面挂着字画，左侧高台是会客之处，右侧是条案，是师父读书之所，笔架上面大小一排，是各类型号的笔。
　　看完之后，想到师父日常所居之态，心下有些高兴，然后赶紧回原来位置站定，复又想起来师兄即众人出去嬉闹，心里有些向往，最后不知怎的，抛开念头，默默背诵起来八大条了。
　　四
　　良久，恩师从门外进来，看见，略有诧异，还未说什么，恭敬过来，跪下行了一礼。
　　“起来吧！”恩师口气轻松，挥了挥手，自己坐在高台上，端起一本闲书看了几眼，然后不经意间问道:“你是柳？家里做什么的？”
　　“是，弟子家中父母都是种田为生。”
　　“学了启蒙？”
　　“是！”
　　“师从何人？”
　　“尊师姓张，名义词。”
　　“你可是他高徒？”师尊口气有些轻佻。
　　“弟子……不……知。”他囧然回答，抬起头来偷偷看了看恩师。
　　“学了什么？”
　　“讲义！”
　　“昨天学的什么？”
　　“昨天……弟子所学是恩师教八大条！”
　　“背一遍！”
　　“啊？……是！”他惊诧，转而静下心来开始背诵:“第一条，尊师重道，见师必拜，恭敬让道……”
　　待到背完第八条之后，一抬头，桌子上只剩一卷书遗落，师尊已然不见，他惊讶，刚刚四下转头打算搜寻，却见他站在身后，手里拿着戒尺森森然:“知道规矩吗？”
　　“哦？……哦！”他疑惑，转而赶紧跪下，伸出左手，五指并拢举了上去。
　　他手心酥痒，抬头一看，恩师用戒尺拨开了他的手，“我这里的规矩跟你原来并不一样，以后你可就近俯首，双手撑在椅子上！”说着将其架起，使立在高台沿边，弯腰俯首，双手抓着沿边，然后一戒尺朝后打去，感觉身后一凉，风扇在背后，紧接着刷的一阵疼，脸刷的一下红了。
　　“啪啪啪！”恩师连打三下，停了手道:“以后事事上心，若有所失，小心为师重则于你，你可退出，今日自行其便！”
　　“是！弟子谨记！”听说，赶紧扣了一个头，然后恭敬退出。
　　五
　　退出之后，柳松了一大口气，赶紧跑到自己房子里，然后才偷偷看身上，一摸，三道红肿的痕迹，一摸，显得格外的刺痛。
　　他轻轻给自己揉了揉，然后穿好衣服，整理一下容色，然后忍着疼坐下来，开始静下心来读书，想着恩师严厉的神色，显得有些心惊胆战，他在启蒙读书的时候，是那里最聪明、最受老师喜欢的孩子，可是到了新的环境，聪明孩子多了，也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所以他还是有一点点沮丧，不过还是略略可以感觉出来恩师待自己与他人不同，好像格外多了一些重视！
　　不敢太调皮贪玩，怕再惹恩师生气，到时候在棍棒加身，可就太恐怖了，于是只好一个人静静待着读书，新的课程没什么要学的，他就看了看旧的东西，结果一整套看下来，觉得顿时有些感悟了，以前学的都是割裂的，如今放到一起，感觉旧中有新，格外不同。
　　有了消磨时间的东西，很快迎来晚上，大师兄过来叫一起吃饭，他赶紧跟了去，大师兄看他走路有些瘸，问道:“怎么了？”
　　他站住恭恭敬敬回答:“弟子新来，不知规矩，恩师不昧，小惩大诫于弟子！”
　　“恩师对你期望颇高啊！”大师兄不明不白说了一句，抬头看了下天空，似乎有些不高兴，接着就走了。
　　莫名其妙，赶紧跟上，身上一使劲儿，感觉特别疼，但是却不敢叫出声来。
　　六
　　经过三个月的努力学习，进步很快，恩师教的东西，拷问之际，他虽然紧张之下略有纰漏，不过大致上每次都答得上来，不过恩师还是很不高兴，时不时地敲打，使他常常带伤，半夜疼醒，每次疼醒了，都暗暗祈祷:“但愿恩师明日高兴！”
　　不过他却并不知道，恩师看他聪明，是个可塑之才，所以暗暗关照于他，时刻敲打，一些很难学会的东西他都不敢松懈，所以不知不觉中这孩子基础极为扎实！
　　不过这孩子心实，有啥说啥，在同伴中显得有些傻气，又因为恩师看顾，所以有些人不免起了妒忌之心。
　　这天，几个孩子无意间谈起鲁洛，言语之间有些轻佻，说到他“下手狠毒，偏心偏德”，也跟着随口答应了几句，结果就有人在鲁洛耳边吹风，说他谩骂恩师，居心不良。
　　七
　　鲁洛一听，脸色顿时绿了。他强忍怒气，派人叫来，虽然一时嘴快，说了几句俏皮话，可是心里对恩师还是非常敬重的，他一边读书一边想他，觉得充满了希望。因此，有人叫他过去的时候，他还为见到恩师而感觉特别开心。鲁洛见他神色似有嬉笑，顿时弗然不悦，手里拿着的牧鞭，一道闪电抽在刚刚跪倒的身上。
　　惨叫一声，翻滚出去摔在地上，良久爬不起来，紧接着面临的一顿噼里啪啦的暴揍。
　　不知为何突遭横祸，心里惊恐不已，不敢抗辩什么，只是随着鞭子翻滚，嘴里轻轻哼出声来。
　　良久，鞭停，身上已然体无完肤，他大口大口吸着气，显得精疲力尽，可是他脸上竟然毫无怨言。
　　鲁洛觉得他有些残忍了。
　　不过他很高傲，一把将他揪起，双目炯炯有神的盯着，威仪四方。遭受巨创，一经拉扯，疼的模糊了眼睛。
　　八
　　“谁教你的？”面对逼问，一脸茫然。
　　不由自主的回答了一声:“啊？”
　　“言语轻浮，有辱师门，你可知错？”
　　“啊？”一听，心下惶恐，忍不住双手抱住恩师的手。
　　鲁洛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反手就是一个耳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看着鲁洛一脸的可怜巴巴，眼角顿时留下两行清泪。
　　“你可是还有什么要说的？”鲁洛将他放在地下问道。
　　“弟子……弟子……弟子知错！”收拾了几下衣服，赶紧跪下趴好。
　　“错在何处？”
　　“弟子不该自高自大，辜负恩师培育！”磕了一个头。
　　“知道就好，学习知识，品行最重要，你小小年纪不可口出狂言，为师看在你以前素无大过，此时先饶你回去养伤，伤好之后回家，再不要来了！”鲁洛说完就要离开，却看见一汪清泪，全都流了出来，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脚，死也不放。
　　鲁洛连踹三脚，踢在胸口上，拼死抱住:“恩师！”
　　这一声，叫的比惨嚎还要凄厉，的委屈与不甘全部都包含在里面了，听的鲁洛心头一软，虽然犯了错，可是他毕竟是孩子，只是小有争执，口出狂言，并无大过，若是逐了回去，以后再无出息的可能。
　　“你心性顽劣，先去祠堂跪半个月！再来领教为师重责！”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是！多谢恩师！”喃喃，终于放开了恩师的腿，他挪动手臂，感觉胸口火辣辣的疼，知道恩师气的不轻。
　　恩师走后，大师兄过来，将他架起，送去祠堂。
　　祠堂那里只有一个人——师祖！师祖此人为人古怪，喜怒无常且刑法深严，鲁洛当年就是他众多高徒中最受欢迎的，所以才继承了着他继承了书院。平时就连鲁洛见他，都有些面色不轻，所以，书院所有人提到他都是一副神秘兮兮而又担惊受怕的样子。
　　大师兄将他带过去，面前一座恭敬禀明:“弟子鲁能敬启师祖，此有小罪过弟子柳，无德无能，触怒师尊，特送来祠堂罚跪半月！”
　　“好了，你下去吧！”祠堂深处，一个背光而坐的白发老人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动作简直跟鲁洛一模一样！
　　柳看了，顿时惊讶不已，待在当地不知说什么好。
　　鲁能看见，小心提醒:“触怒恩师，罪大恶极，你可跪于沿下，受风吹日晒之苦，戒罪心恶念之害！”
　　“是！多谢大师兄！”一个头磕下去，然后连滚带爬，跪在了庭院沿下。
　　沿下一片石子摆成的纹饰小路，显得尖锐无比。
　　忍着胸口上的痛，跪直了身子，时光流逝的格外缓慢，回忆恩师严厉苛责，同门心机卖弄，感觉自己舌头都是苦的。他膝盖酸麻，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又经受风吹日晒，好不容易熬到日落，感觉胸口的痛减轻了一些，肚子却饿的咕咕叫，他低着头，想着母亲做的烙饼、面条，觉得眼冒金星，他觉得自己此刻，为了获得一口水，他愿意承认任何错误！哪怕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就这样，不知不觉就陷入了幻想。
　　正在想饭的时候，远处一道大音传来:“沿下所跪之子来我面前！”
　　一惊之下，一动，直接扑倒在地，磕的脑袋生疼。不过他反应过来，赶紧揉揉膝盖，稍微整理一下衣服，然后匍匐过去，在离他一尺的地方磕了三个头:“罪过弟子柳，拜见祖师！”
　　“你有何罪？”
　　“弟子……弟子狂妄自大，触怒恩师……”
　　“你身上的伤可是鲁洛打的？”
　　“嗯？”他抬起头，一脸茫然，不知鲁洛是谁。
　　“那你可是受够了教训！？”他说。
　　“弟子……弟子罪大恶极，只求恩师开恩，饶我留在书院！”柳一脸虔诚，又磕了一个头。
　　“行了行了！你恩师让你跪，你就跪，现在你可去后厨自行着餐，餐后过来陪我聊会儿天！”
　　“是！多谢师祖！”又是一个头，然后连滚带爬的跪在了他面前。
　　“你去后厨吃饭吧，跪了一天了，小孩子说错了话，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太紧张！我看你恩师送你过来，不是这个意思！”看到依然跪着，师祖的口气好了很多，解释道。
　　“不是”，摇摇头，“弟子胡说八道，罪过甚重，恩师甚为生气，掌扇脸颊，弟子不敢！”
　　“是吗？”
　　“是！”柳一个头磕了下去。
　　“既然如此，那你去继续跪着吧！月上中天方可休息，第二天日出之前跪正，一日一餐，一碗米饭，一碗清水，不许你多饮！”
　　“是！”又磕了一个头，然后匍匐出去，跪在了原地。
　　他的膝盖实在是疼，不过是真心悔改。以前学堂犯了错，最多连续跪过三炷香，挨过十几下大板子，手心肿的连筷子都拿不住。除此之外，受的最疼的家教，以前犯了错，总是被母亲半夜用针扎在屁股上疼醒，他每次都疼的哭好久，然后被母亲教育一顿，乖乖认错，母亲原谅他了之后，他就紧紧抱住她，保证以后再不犯错。能投入母亲怀抱真好。
　　这次，认真品味着来自膝盖的每一丝痛，下决心改正错误。
　　他想了很多，直到月上中天，才坐下来换了口气，然后爬去厨房，从大缸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了以后，然后看着台子上的一碗大白饭，不禁哭了出来，他爬过去将饭吃掉，然后躲在厨房门后，双手捂着膝盖蜷缩成一团睡了。
　　次日鸡叫，自然惊醒，他的胸口经过休息，已然轻松了很多，膝盖却疼的碰都不能碰。
　　顾不得这些，慌忙去了一个厕所，然后就跪在昨天跪的那个地方。
　　师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跪了七天，渐渐觉得有些适应了，虽然膝盖还是疼，可是他的心里没有原先那么难受了。这七天风吹日晒，苦不堪言，心里后悔死了，只想着快点过完这些痛苦的日子！
　　他素知罚跪痛苦，却不曾连续跪过这么多天，整日里挨受，他有时候想到自己嘴巴不争气，甚至狠狠打过自己几个嘴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的时候，他腿上还感觉好受些。
　　不过终日受苦，没吃没喝且睡眠不足，体力不支，中午大太阳晒的，终于头晕目眩，昏过去了几次，醒转之后继续跪着，熬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第十天，他再一次晕倒在太阳底下，正碰上鲁洛来给师尊请安。
　　鲁洛将他抱起，送到偏房休息，然后师徒二人讨论一番，他才知道孩子真的跪了十天，裤子退下来，膝盖早就破了皮，结了一层血痂。
　　身上看了一下，胸口还紫着，身上的鞭痕也还在，不过轻了一些。
　　“你何苦对他如此严格？我看这孩子挺好的，跪了这么多天，他也没有什么怨言，一点也没有偷懒。”师祖对鲁洛有些奇怪道。
　　“是！恩师！等他好了后，我再把他接回去吧！”
　　“行了，那为师走了，你照顾好他！”师祖说完就消失不见。
　　鲁洛一个人照顾着可怜的小孩子，却见他在半夜醒来，看见恩师在侧，吓得直哆嗦，起身要逃走。
　　却被鲁洛拦住:“你想干什么？”
　　“弟子不是故意的要偷懒！求恩师饶命！”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吧，把这碗药喝了！”鲁洛说完就递给他一碗药。
　　可怜的孩子颤抖着手接过，舔了一口，抬头偷偷看着恩师。
　　“怎么，你不喝？不喝就继续出去跪着去！”鲁洛显得很生气。
　　“不是不是！”一听，赶紧将药端起来，顾不上苦的喝了个尽。
　　“你今天先好好休息，等你好了，再把那剩下的四天跪完！”
　　“是！”乖乖躺下，大眼睛左转右转，始终睡不着，鲁洛见了，伸手一个响指，不远处烛台灭了。
　　惶恐之间，脑袋胡乱动了动，鲁洛一把将捂在他眼睛上，眼睫毛扎手上痒痒的。
　　鲁洛越是让他睡，越是睡不着，然而第二天早上，鲁洛再次来到床前，却发现孩子睡的非常香，整个人一副仪表安详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