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招

　　泷江高招会，人山人海。
　　“到了，下车吧。”邵路杰道。
　　邵龙下了车，带着那本《高考单词3500》，只见会场外早已排起约数百米长龙，从东入口跨跃三个红色充气大拱门，直通邵龙和父亲邵路杰所在的高招会停车场。再仔细一看，便不难发现，与会者大多是和邵龙一样的高三毕业生。这也不难理解——高招会本就是为高考考生服务的，为填报志愿而服务的，为邵龙和他的同级同学们服务的。
　　邵龙站在队伍末尾，随着人头的攒动而有节奏地挪动着脚步。邵路杰停好自家的丰田皇冠车，缓缓走过来，粗糙的大手中攥着几张三流大学的大学传单，眼神里充斥着的，是一种无奈和几分忧伤，是一位年入不惑的男士对眼前这个十八岁少年的失望。
　　邵龙不想再继续理会父亲的目色，而是向东循人流望去，离高招会东入口还有两个拱门的距离。而拱门与拱门之间又隔了数百米。就像包装工厂的产品，邵龙与父亲以及众多学子和他们的家长，在这条生产线的长队上，缓缓地移动着。邵龙试着极目远眺，想望见门口的告示牌，然而他的确是失败了。泷江六月下旬的艳阳刺得他无法远视。就像高考分数，一旦成型便无法改变。邵龙想到此，鼻头微酸，知道尘埃落定，父亲对他很失望，他对自己也很失望。
　　然而他又并不是完全失望的，昨天下来分数的那一刻，他就下定决心要再来一年。邵龙很清楚，邵路杰也是知道的。父亲也是个通情达理的父亲，他非常理解孩子的想法，他也很支持。而邵龙又是犹豫的，他知道高三这一年很累很辛苦，他或许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高四。但至少，他明白自己比别人多了一次选择，这次来其实是为明年高考做参考的。想到此，邵龙内心多了几分慰藉。
　　邵龙沉思着，他所处的环境，如同当年***闹市中读书——嘈杂而无序，忙乱而无章。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人群一点一点地挪动着，阳光也愈加刺眼而强烈。不知不觉间，邵龙随着人群挪动到第一个拱门了。邵龙这才发觉，拱门像一个巨大屏障，挡住了六月阳光。邵龙觉察到，父亲略有皱纹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邵龙不知道跟父亲说些什么，一路走到现在，父亲几乎一句话都没说，想了半天，邵龙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爸，喝口水，歇会吧。”
　　“不用。”
　　邵龙无言，两个字的回答再次让父子间陷入寂静。
　　在高招会排队和等待是漫长而焦急的。邵龙实在难以忍受父子间的寂静气氛，于是就开始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认识的同学，聊聊天，说会话。沮丧的邵龙此时正需要一个心灵沟通的朋友，哪怕是关系一般的也行啊。但他又畏怯，因为他和他的同学们已经不是一类人了——他们上大学，而他却回炉重造。最终邵龙还是选择前者，选择沟通，而他也在队伍前面找到了跟他关系不错的泷江三中同班同学——俊华。
　　“俊华！————”
　　邵龙犹如在沙漠中的独行者发现了沙漠绿洲一般，向那个比邵龙高出一头的一米八瘦佻男孩奔跑而去。
　　“龙哥，你也来了啊。”
　　同在俊华一边的孙成先看到了邵龙，大声招呼道，俊华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是孙成先捕捉到了邵龙那富有节奏感的凉鞋的趿踏声。
　　“孙成，原来你也在这排队。”
　　“是啊，我看咱泷江三中的同学不少呢，原来大家都想听听名校名师指点迷津，好上一个理想的大学。”
　　“嗯。。。。。。”邵龙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字是从他的鼻腔中溜出来的。“理想的大学，”唉，自己考那点分数能上什么大学？邵龙鼻头又一次酸了，这次似乎来得更强烈些，但或许是看到了孙成和俊华这两个好朋友和善的脸，酸觉又一次猝然消失了。
　　“传着往后填一下，一会排到会馆门口，交给门口戴着警帽的杨保安。”
　　不知何时，大喇叭广播已在哥们儿三人耳边响起。与此同时，巴掌大小的白单子从前面陌生人的手中传给邵龙、俊华、孙成三人，又从他们的手中继续传给后面陌生人的手。
　　“又是传单，”邵龙抱怨着，那张白纸看都没看一眼，也没听清广播的声音，扔下一句：“丢了行了。”做出要扔掉的姿势。
　　“别扔啊，龙哥。”沉思良久的俊华开口了。
　　“嗯。。。怎么啦？”
　　俊华一说话，吓了邵龙一跳。邵龙无奈，只好重新舒卷开刚刚被攥成一团的“废纸。”念道：
　　【我是杨保安，请各位考生回答下面问题，到门口把单子交给我，就是戴警帽的那个】
　　【你的高考分数大于500（）小于500（）不知道（）】
　　邵龙思考片刻，本要在“不知道”处落笔但性格实在的他还是勾上了“小于500”，自己考了451，离500分差距不少。邵龙叹了口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邵龙突然感到自己低人一等。人与人的差距就这样展露无疑。
　　“哈，500分啊，我当然够了，”孙成自信却又略带遗憾地说，“我是516，唉，差一分一本啊。。。”
　　“那也行啊，起码比我强，”俊华似乎有些嫉妒：“好吧，我不够500。”
　　“呵，你也不够500啊。”邵龙在心中坏笑，似乎与会学生只有他不够500。俊华与孙成学习本来就比自己好一截但至于好多少，完全是个人发挥问题。孙成够了500，他有些失落，但俊华不够500，又让他多了份慰藉。
　　“不够500，那你考了多少？”邵龙问道。
　　“479，考得不强啊，也就英语凑合，103。”俊华略带遗憾地应声道。
　　“什么？俊华英语103，比我还高2分？”邵龙听到后心里哭笑不得，平常是自己强科的英语竟然败给了英语弱的俊华，这太不现实了啊！
　　想到这儿，邵龙复读的愿望达到了巅峰——他恨不得立刻拉着父亲的手，时空穿梭到百公里外的泷南区萃英中学复习部报名处。——唉，考得是真烂啊！
　　“邵龙，你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平时善于言谈的你今天怎么默不作声？”孙成质疑道。
　　“对呀，还有，你考了多少啊？咱们都是朋友，你倒是说句话啊？”俊华也问道。话锋也由俊华自己巧妙地转向了邵龙。
　　“我。。。”邵龙愣住了。他本来想说：“我要复读了，明年见。”如此云云，但又怕太唐突，便把它咽了下去。只有一个wo音滞留在空中。就像美术作家作画留个白，让读者自行体会。
　　“这还用问？拿过来看看不就行了？”还没等邵龙回过神来，那张皱巴巴的纸早已被孙成的双手捕捉住。
　　“我，不够500啊。”孙成叹道。
　　“不够500？那你考了多少啊？”一向很关心邵龙的俊华也追问道。
　　“451”邵龙从嘴里挤出这三个数字。
　　“不高啊。”孙成叹道。
　　“但他水平有限，而且这个分数也算是正常水平吧，每个人的实力本来就不同。”俊华一边给孙成辩解，一边安慰这邵龙。
　　“下午我们要坐船去泷北岛，一起去吧，你家在泷西区不是?也不远，我们一起找你，然后在码头坐船，再。。。”孙成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
　　“不行，我下午要复习英语，准备高考，而且我还把它带来了。”邵龙从衣兜里掏出那本《高考单词3500》。
　　这是泷江三中高三统一订的英语词汇工具书。用来给学生备战高考的。可邵龙学了一年，书用了一年，书皮也有些老化，在太阳光下显示出旧书特有的铜黄色。边角处的书皮开裂了，少部分封面露了出来。但几个字样醒目而清晰可见。时间长了，书用旧了，感情却有了。高三结束后，邵龙没有把它丢掉。邵龙是个精孩子，父亲邵路杰和母亲刘丽梅都知道。邵龙立志再陪伴自己度过这一年。
　　“啥？”二人对于邵龙的回答大吃一惊，齐声问道。
　　“我要复读了。”
　　“这么快就做决定了？你今年不上大学了”孙成很是不解。
　　“你可以去文经学院啊，将来毕业当个打字员，也行啊，一会你进去问问文经学院招生办。而且——”俊华正说着，他们已不知不觉来到会馆门口，人群熙熙攘攘，学生、家长，男人、女人挤作一片，把俊华的声音湮没了。
　　“看这边，同学，刚才发的表交给我——”一个似乎从嘴唇缝隙挤出来的声音一下子引起了邵龙的注意。那个人方言浓郁，邵龙听起来像泷南区的，但他也不太确定。毕竟自己有一段时间没去泷南了。邵龙姥姥家就在泷南区海边。
　　那人的嘴的确很歪，说话的时候，上唇与下唇如同一对冤家，极不协调很不情愿地合作着。牙齿时而露出，时而被相对运动的唇体半遮着，再加上那顶警帽被汗水浸了半透，看上去滑稽地很。原来是那个杨警官邵龙把单子从手里递给他，暗地里却给他起了个外号——歪嘴杨。想到这，邵龙“噗嗤”一声笑了。
　　待邵龙笑完回过神，才发觉孙成与俊华早已不见了踪影，大概他们觉得反正邵龙下午不去泷北岛，二人先走一步了。
　　“邵龙，爸爸在这。”邵路杰寻声赶来，向邵龙叫道。邵路杰大口呼吸着，炎热的天气再加上拥挤的人群，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邵路杰的额头滚下来。
　　“我看见了。”
　　“一起进去吧。”
　　“好。”邵龙说完“好”字，却突然发现自己早已口干舌燥，原来自己也同父亲一样，几乎被这毒辣的太阳蒸干了水分。
　　父子二人见缝插针，在这无穷无尽的人群中穿梭着，经历了近两个小时的夏日高温与太阳炙烤，终于挤进会馆东门，到达了室内地带。迎面扑来的中央空调风让父子二人倍感幸福，如同沙漠绿洲，滋润了父子俩几近干涸的心。
　　邵龙用手拭去眼角的汗水，定睛一看各式各样的大学，各式各样的标语冗杂一团，就像大商场的商品，琳琅满目，供顾客挑选。而邵龙就不同了，他好大学的选择余地很少。邵龙着环顾四周。会馆里，咨询声，质疑声回荡着，但相比会馆门外，稍微安静一些。
　　在此时，邵龙身边出现了一位长得有些像外国人的少年，面色有些红润，中等体型，像极了说唱歌手埃米纳姆。
　　他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邵龙从他的表情中不难看出，对于今天的高招会，他信心满满。眼下一个写着“山西医科大学”牌子的摊位吸引住了他。
　　“您好，我想咨询一下，贵校的招生情况。据我了解，生物制药是一个不错的专业。请问，这个专业历年的最低录取分数是多少？”那个少年问道。
　　“那，请问您高考成绩是多少？”
　　“我是理科生，考了588分。”
　　“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
　　“我来自泷西一中，我叫唐元。”
　　“分数还可以，生物制药可以就读的。没错，这的确是我们学校的热门专业，我们给你降低学费，你想提什么意见都可以的，你甚至可以。。。。。。”招生人员诚恳地说道。
　　“嗯，那太好了。”唐元被招生人员的热情惊住了，文质彬彬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小伙子，欢迎报考我校，你不会后悔的！”招生办工作人员再次再次向他发出邀请。
　　“好吧。那我就承蒙贵校照顾了。”唐元开心地答应了，双手作揖，以表谢意。圆嘟嘟的脸上写满了欣喜。
　　邵龙看着这一切，突然很羡慕他。
　　“对不起，你说你考了420，可是我院的最低录取线是421。小姑娘，很抱歉，我们文经学院不能录取你。”
　　“可是，我只想去你们学校呀！”
　　这几乎哭出来的声音在邵龙耳畔响起——“这不是我的同班同学婷婷吗？”邵龙猛然发觉。
　　婷婷的脸憋得通红，一心只想报文经学院的她倍受打击。
　　“我不！”婷婷生气地一噘嘴，扭头而去。
　　作为同班同学，婷婷怄气这一举动令邵龙有些得意，虽然自己成绩不理想，但自己还是可以考过婷婷的。而且，自己也过了文经学院的分数线。他想起刚才在门外等候时，俊华说的就是这所学校。出于一丝好奇和向往，待婷婷走远，邵龙拉着父亲穿过人群，凑上前去。
　　文经学院招办展位的右边立起来一个竖牌，后面小字看不太清，第一行几个大字却格外引人注目。
　　【来文经学院，师生手拉手，成就专科生本科之梦！】
　　文经学院展位前拥挤着不少学生样的青年，嘴里刁根烟的，身上纹个身的，头发染成芭蕉绿的，俨然就是一群非主流青年聚会。
　　“刚才俊华说我可以考到这。”邵龙有些尴尬地朝那指了指。
　　“那是因为俊华对它不了解，其实那是个专科学校，名声很一般，等出了门上车之后再给你细说！”邵路杰无奈地摇了摇头，“咱们再往前走走，这些大学太一般了”
　　父子俩继续向前走，可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越来越多的名校映入眼帘。但这又激发了邵龙的思考。邵龙憧憬着明年的自己，能上什么分数段的大学。
　　继续往前走，清华大学的展位出现在邵父子俩的右侧。清华招生摊位前立着一个人体塑像，上面刻着清华校长邱勇送给同学们的箴言“清华无限大，就看你的梦想有多大。”邵龙认识那个人，叫徐航，2015年高考，理综满分。他的父亲徐连杰在萃英中学教生物。这些都是在萃英中学上高二的邵龙的弟弟邵飞告诉邵龙的。
　　“萃英出英才啊。”邵龙叹道。也梦想着明年的自己再来时能挺起胸膛，阔步迈过清华展位。
　　”其实，你明年也可以考虑一下东南大学，东南大学只收650分以上的学生，而且这个学校的文化底蕴丰富，明年的你一定可以的！”邵路杰对儿子明年的成绩怀着期望，说道。
　　“爸，不可能的。”邵龙无奈地说，毕竟自己水平有限，再学一年也未必比得上东南大学的应考生。
　　“再不济考个一本院校吧，你复习一年，一本应该没问题。”邵路杰对邵龙的回答有些失望，但他也不清楚邵龙明年能考多少，于是降低了要求。
　　“我也不清楚。”邵龙无力地应道。看了这么多好大学的展位，邵龙发现，这些展位的学生大都文质彬彬，书生面貌，穿着得体。与文经学院前的社会青年截然相反。
　　“咱走吧，我看够了。”邵龙不想继续往前走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再加上长时间用眼造成的视疲劳，使邵龙身心俱疲。
　　“确定不看了，不看了咱就回去，去报名复读。”不知怎么，邵路杰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看了。”
　　邵路杰与邵龙开始往回走，但邵龙还是张望着。一个名为南京信息工程的大学引起了他的注意。邵龙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再一看校训“明德格物，立己达人”读起来朗朗上口。
　　“同学，南信大欢迎你哦！”一位年轻女招生员甜蜜的声音传来。
　　但邵龙已经很累了，他已无心继续深究下去。
　　出了大门，二人穿过那两个拱门向西停车场走去。中午艳阳高照，会馆又临近北海，一股燥热的海风便扑鼻而来。远处海天一线在无限处融为一体。邵龙突然想起家来，一丝不安涌上心头。“去了泷南区会不会想家？”“泷江市地处半岛，泷南区南面也有海，叫南海。当自己看到南海时，也会触景生情，想起家来吗？“一连串的问题让邵龙顿时无法回答。
　　“邵龙，出了高招会，爸爸想哭。”邵路杰呜咽着，他的眼圈不知何时已经红了。原来他刚才的声音沙哑，是在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表弟邵飞，在民办学校萃英上学，成绩一直600多；你是当表哥的，在公办学校上学，条件也比你弟好些，却学得不如他。。。。。。”邵路杰说话时带着颤音，一滴浑浊的泪从左眼眦流出，顺着黝黑的脸颊与流出的汗水融合在一起，滴落下来，砸疼了大地。
　　邵龙见此状，鼻头又一次强烈的酸痛。现在父子俩出了高招会会馆，也远离了嘈杂的人群，到了空旷地带。他要放声大哭一场，让自己压抑的情绪得到缓解。可是，泪腺却丝毫不配合。无奈之下，邵龙欲哭无泪。
　　“上车吧。”邵路杰道，车已经启动了。
　　邵龙望着后视窗里渐行渐远的高招会会场，在心中狠狠地鞭笞自己：
　　“等着吧！我邵龙明年一定再来！”
　　口干舌燥的邵龙抓起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大口喝着，待整个人头脑清醒后，却突然意识到口袋里的《高考单词3500》忘了背，便拿出来，翻到第一页，一头扎进疯狂的背诵之中去。。。。。。
　　皇冠车似乎也明白邵龙的意思，像一匹野马，开足了马力似的，行驶在通南公路上，行驶在着泷东区到泷南区的必经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