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吏 三

　　“她就在那里，就在今天早上，她就站在码头的另一头，穿着一身白袍。”
　　赛什一边快步向着港口走去，一边脑海里回想着这句话。
　　就跟那时候一样……
　　那个时候，七年前的那个晚上，改变了一切的那个晚上，赛什也是在码头遇到的她。
　　皇城的夜静如止水，天高，月明，路上只有偶尔不知名的动物穿过的影子。
　　赛什跑到码头的时候，刚刚到后半夜。
　　这时候来这个地方，无论赛什的身份是什么，目的是什么，被人看到了都会带来不少麻烦。
　　但坐在家里等着实在是太难熬了。
　　床板上到处都是钉子，枕头撑不住脑袋，桌子感觉哪儿都不平，板凳就像是没有座板，笔脆得像蜡烛，墨水是泥和的，纸沾水就破，连新打的井水都烫嘴。
　　他原本计划是等到后半夜，差不多快日出的时候再来码头。
　　毕竟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就是接近黎明，阿奎纳斯也说自己是快要日出的时候看到她的，而且那个时候去能够尽可能地减短他在码头逗留的时间。
　　但是在家里尝试着休息了一会之后，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出了门。
　　现在他来了码头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等。
　　皇城的水道极其复杂，内三外二一共有五个港口，每一个港口都有自己独特的作用，城北的小港是停的比较小的货船和客船，城中的大港是停的王公贵族的私船，城南的另一个大港是停的大多是国内的大船，也偶尔停一些比较小的异邦船只。
　　而城外两个大港被称为南北牙，南牙主要是军舰，承天和天匠两军的水师相当一部分都停在那里。
　　而北牙则是负责停靠异邦大船的深水港，这里的有来自自由城邦的双层桨帆船，来自商人国家的长船，来自游牧国家的多层三角帆船，这些船只动辄出水数十腕尺，在夜色之中如同一只只盘踞于水面的巨兽。
　　阿奎纳斯的“阿尔贡”号就是其中的一艘，赛什从码头的这一头就能够看得见：
　　首尾出水极高的双层桨帆船，全身反曲，船身装桨的孔洞关闭起来之后大部暗红，只有一道黑漆从船首沿着甲板上的扶手直到船尾，远看如水面上悬着一张垂红绸的黑弓。
　　白天的时候他就是从那艘船上得知了关于女孩的消息，那个时候阿奎纳斯还劝他，不要执着于这种镜花水月的东西。
　　花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放弃，赛什在这个时候来到了这个地方，他首先找到了阿奎纳斯白天所说的，看见了女孩的位置。
　　一个不算拥挤的栈桥尽头，赛什到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她的痕迹了，干干净净的码头，看得出来白天有人来过，只不过看得出来至少好几十个。
　　扑了个空的赛什调转方向，去了自己跟她第一次遇见的地方，那里现在停着一艘通体洁白的双层三角帆船，四下查看之后，除了得出这里白天肯定很热闹的结论之外，依然是没有她的踪迹。
　　于是赛什开始沿着北牙码头的岸线来回踱步，满心期待地从码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满心焦躁的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满心恐惧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他随时可能遇得到承天军巡夜的兵丁，随时可能遇得到需要夜幕的掩护才能够进行的鬼蜮勾当，随时可能遇得到她。
　　然而他无数个来回之后，遇到的东西这三者都不是。
　　他突然听到了远处隔着几个码头的位置栈桥木板上传来嘎嘎地响声。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是有巡夜的士兵来了，慌忙躲到了一艘船身的阴影当中一个不容易被看到的角落。
　　结果他在那个阴影里等了许久，那个嘎嘎地响声还是没有靠近，但也并没有消失，反而是越来越密集了，开始的时候可能还是两三个人，现在至少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
　　这也太反常了，于是他顺着船只之间的缝隙，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他目光的另一头，一艘自由城邦风格的大船下，一帮人正在黑灯瞎火之中，热火朝天地往船下搬东西。
　　粗看一眼，那帮人至少有二三十号之多，干脆利落，有条不紊，哪怕是在毫无额外照明的情况下也行动的行云流水。
　　看到这幅景象，赛什心里咯噔一下，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在码头也来来回回转好一会了，连个巡夜执勤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而且他之前至少有一次离那艘船只有几杖远，中间毫无阻隔。
　　一股恶寒从赛什的背后滑腻腻地爬了上来，他意识到自己看到了绝对不应该看到的东西，这帮人要是发现了书吏的行踪，他必定是凶多吉少。
　　可恶，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自己知道的，唯一她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赛什握紧了拳头。
　　此时月亮早已过了中天，白城已经彻底进入了沉眠，最后城里最后的灯火也一点点暗了下来。而码头上那些人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却清晰得能够顺着人的后脖直往里领子钻。
　　赛什一手扶着停在自己旁边一艘大船的船身，眉头紧锁地回过身来。
　　他眼前最稳妥的选择当然是离开。这些人能够支开整个码头的巡逻毫无顾忌地干这种事情，必然不是他能够对付得了。
　　只是他不想走。
　　但他继续躲在这艘船的后面也有风险，那些人难保没有自己的巡逻人员，这码头里面毕竟船只林立，水陆交错，不是能够自由行动的地形，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更是在一条栈桥正中央的地方，逃跑唯一的方向只有进来的入口，一旦被人发现他只能跳水自保。
　　然而自幼就在河边长大的赛什非常清楚，安奈河水下暗流极多，尤其是码头这种地形复杂的地方，更何况就算是没有碰到暗流，月黑风高不知深浅，他一旦被河底的水草缠住了手脚，到时候是必死无疑。
　　不过就在他咬着后槽牙拼命思考对策的时候，他又突然感觉到了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