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 二

　　那天下午赛什突然提前回家，一言不发地在自己的房里待了三天，第四天的早上，他就突然告诉瑟努，他要搬出去，也不会去继承祭司的职位了，要瑟努赶快穿戴整齐，去参加继位的仪式。
　　那些人直到他正式工作的那天才突然发现，瑟努并不是他的哥哥，接下来的事情简直是一场灾难。
　　但那些最终都平静了下来。阿蒙神主祭达夏尔亲自出面，力排众议，瑟努成功地保住了自己的祭司职位，而他的哥哥赛什，经过一场形式上的考核之后，也得到了一个公共书吏的差事。
　　没过多久，欧卡也回到了家里，开始事无巨细地照顾他，到了合适的时候，还给他安排了一场婚事，结婚的对象正是他父亲当年在神殿里同僚的女儿赫芭，两人从小就认识。
　　这一切都似乎已经走上了正轨，他的生活也一点点回归了平静——直到今天早晨。
　　瑟努到达神殿正是日出之前最后一个小时，天色最暗的时候。他身为祭司的工作当中，最为重要的几个任务之一——雷火之仪，就需要从这个时候开始。
　　他穿过鬼域一般寂静的神殿，走到最里面神泉背后的内殿，一扇纯金的拱门面前，仔细地敲开昨晚自己亲手制作的腊封。
　　走进去神室里面，他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清洁神像，用一叠细布从头到脚彻底清洁神牛金身塑像的每一个角落之后，他点燃一捧精致的香草花束，在纯金的神像的四周缓缓环游。
　　随着鼠尾草、薰衣草和月桂燃烧时所带来的清爽香味清香渐渐充满了神室里的整个空间，瑟努的精神也专注起来，他放下只剩下余烬的花束，在神像的面前屈膝下拜，双手扶地，毕恭毕敬地念诵了唤醒神明的祷词。
　　他念诵祷词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自己身边仿佛有一个人正在和声跟随，那声音他无比地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瑟努并没有因这个突发的状况而打断自己的念诵，而是集中了精神，直到自己念完了全文，再一次对神像行完礼之后，才回头检视自己的四周。
　　神室里空空如野，只听得到门外泉水潺潺的流动。
　　他皱了皱眉，站起身来，从神室的左面的偏厅里取来一块经过圣洁水源清洁过的崭新细麻布，披在神像的身上，并开始给匹斯神牛带上符合身份的日冕金冠，红宝石项链以及缀有繁复烈焰日轮纹的罩衫。
　　就在他整理神像身上的罩衫时，破晓的阳光落进了神室，突然而来的明亮让他皱起了眉头，把头扭向了一边。
　　而就在这个时候，借着这道突然而来的明光，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在清洁神像的时候遗漏了一处。
　　在神牛的右蹄的关节背后一个褶皱的里面还有一点灰尘。
　　这是许久未发生过的情况，他已经在这个神殿里工作了六年有余，这种疏漏他在第二年就没有犯过了。
　　他赶忙取来抹布抹掉了这个痕迹。
　　那个声音来自他早已死去的父亲，他和哥哥小时候总是在一起看着父亲在家里操练这些仪式。
　　瑟努皱了皱眉，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他现在想那些东西毫无意义。父亲已经死了七年了，哥哥也早就离开自立，他现在家里的亲人只有赫芭和欧卡。
　　但是他早上离家的时候避开了赫芭，而欧卡又突然失踪了。
　　这些纷乱的思绪让瑟努状态都非常糟糕，拿错了东西，放错了东西，唱错了祷词，听取信众询问的时候分神，答非所问，还差点替一个祈求家中薄田丰收的老寡妇吟唱了求子的经文，要不是问题发现得早，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中午。
　　中午的时候赫芭来送了饭。
　　当时瑟努正在整理信徒的贡品，还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直到身边的同僚提醒他，他的妻子来了，他才有些意外地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听到了妻子来了的消息，他心里原本还有些犹豫，毕竟早上两人的气氛有些诡异，但等到他见到赫芭，心里的情绪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赫芭穿着一身清凉的白色抹胸长裙。开口有些偏低的前胸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挂着一条睡莲图案的绿松石项链，这是来自他的礼物。
　　赫芭娘家给他的项链比这个好的不计其数。
　　现在他看到了这条项链，心里很快明白过来妻子的态度。
　　瑟努看一眼神殿里，人熙熙攘攘的，下唇抵住门牙，一皱眉之后，有些拘谨地接过自己的妻子递过来的餐盒，
　　“呃，谢谢你，赫芭。真的很谢谢你。辛苦你了。早上的事情——”
　　“嗯，没事的，那我先回去了。你晚上把餐盒带回去就行，我到时候再洗。”
　　赫芭似乎也有些紧张，她飞一样地说完这些话，转身就要走。
　　看着赫芭远去的身影，瑟努心口一紧，慌忙拉住了妻子的手，赫芭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两个人都感觉自己的心要跳出胸口。
　　但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强装镇定地说道，
　　“嗯？怎么？”
　　“我，你，你要不留下来，一起吃点吧。”
　　“好啊。”
　　这答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快得不可思议。
　　“行，那，”瑟努一回头，他本想带妻子去神殿的庭院里，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赫芭胸口白花花的一大片，就觉得自己的脖子两侧一阵热热乎乎的感觉往脸上直涌，“你跟我来。”
　　他拉着发妻的手，快步穿过了神殿的大殿，内殿，直到一间高阔的偏厅里，才停下脚步，瑟努四处张望了一番之后，回过头来，对着她说道，
　　“赫芭，你在这儿你等一下，我看一眼。”
　　“嗯。”
　　赫芭含着下巴点了点头，她还从来没有来过神殿这么里面的地方，她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既紧张又期待。
　　瑟努走到一扇做工精致的拱门面前，探着身子往里面看了好一阵之后，才回过头，示意自己的妻子跟上来。
　　赫芭走到了瑟努的位置之后，丈夫再一次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穿过拱门。
　　那是另一个世界。
　　不见边际的庭院里，满眼的郁郁葱葱，五花十色，全是赫芭从未见过的珍稀花草。这季节特有的燥热在一瞬之间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空气里都带着的淡淡的甜味。
　　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感觉自己像是步入了神明的世界，而更重要的是，带她来到这里的是瑟努。
　　“这里是属于大祭司和各个神祗主祭们的花园，知道的人很少，我也是之前只听说过这个地方存在，今天也是第一次来。那些大祭司们也基本上不会来这里，他们各家有自己的花园……不过听说达夏尔大人晚上很喜欢一个人来这里散步就是了。”
　　瑟努压低了声音说道。
　　“嗯。”
　　赫芭有些气短地点点头。
　　丈夫带她来的这个地方是有所僭越的，这种事情一旦被他人知道，必然会带来严重的惩罚。
　　但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她觉得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嗯……我们就坐在那里吧。”
　　两人坐定下来，瑟努开口想说点什么，但又只觉得自己心头千思万绪，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便只好闷着头一顿大嚼。而赫芭等了一会之后也没有开口，而是环住了瑟努的一只手，倚在了他的身上。
　　赫芭身上凉凉的，滑滑的，身子比想象中的轻。两个人在无言之中吃完了午餐。
　　等到餐盒里的东西吃完了之后，赫芭靠在瑟努肩膀上的头微微抬起，以一种微微仰视的姿态看着自己的丈夫，
　　“我们走吧。”
　　这语调当中的悠然让人丝毫感不到要离开的意思。
　　瑟努没有回话，她把头又放了下去。
　　正午的阳光照在翠绿的阔叶上，新绿的窄叶上，娇艳的红花上，粉嫩的黄花上，优雅的紫花上，虬然的藤条上，亭亭的乔木上，大理石的廊柱上，镶金的拱门上，一切都悄然无声，一切都闪闪发光，一切都如梦似幻。
　　两人又休息了一会，赫芭主动从瑟努的身上起来，收拾起了食盒，
　　“不早了，老公，你下午还得工作呢。而且，一会要是来了人可就麻烦了。”
　　“啊……是啊。”
　　瑟努似乎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晚上家里吃羊肉，我妈妈的食谱。”
　　“嗯。我爱你。”
　　“我也爱你。”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丈夫，四目相对的瞬间，瑟努立刻就明白了，眼前东西，比他的整个世界还要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