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地下城 四

　　如果说，有一天你将见不到太阳，你是否会对生活失去希望？
　　——
　　当顾霄跟着男孩从黑幽幽的洞口中爬出来时，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以及眼前的废墟，难免有些感慨。
　　不久前，他站在玻璃通道之上仰望这座地下城的‘人造太阳’，那太阳如悬在天穹的一粒珍珠，而此刻站在废墟之上，却只看得见头顶的黑暗，以及天空上和丝线一般细小的长廊。而那些长廊，便是矿工们生活着的玻璃通道。
　　“这里到处都是边角锋利的火成岩，你走的时候要小心，割伤了可没有消炎药给你吃。”男孩走在前面，扭头对顾霄说。
　　顾霄面露笑意点点头，却看到一架反重力飞行器从天空飞来，射出红光照在了这片区域。
　　他神情一紧，男孩却一脸淡定说：“放心，这架和高空漂浮的那些反重力飞行器不一样，在废墟上的飞行器，是用来探测能源储蓄和矿产资源的，你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被遣送回光照区。”
　　顾霄看着飞行器的红光照过他身体，然后照过男孩的身体，又徐徐飞走，忍不住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地壳矿探队，像钻探这种艰巨的事儿，一般都会落到我这种拾荒者的头上。哦不对...你现在也算是拾荒者，哈哈，”男孩笑了两声，领着顾霄继续走。
　　他们所身处的废墟，布满了暗红色的火成岩，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尘埃，从标有‘危险区’的深坑中飘出，挥散向四面八方。
　　顾霄跟着男孩走着，渐渐看到一些衣衫褴褛的拾荒者从某个角落中爬出来，佝偻着身子向某个方向而去。
　　那些人对男孩和顾霄视若无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又自顾自走了。
　　顾霄暗暗庆幸，这一身破烂衣服和污浊泥浆遮住了他的样貌，又加上他在黑幽幽的洞口中爬行时，故意将脸上糊满了污泥，现在就是谁也无法认出来他，不然他很有可能再次面对庄勇强这种货色。
　　男孩带着顾霄穿过了贫瘠的火成岩区域，抵达了‘地壳矿探队’。
　　整个地壳矿探队扎营在这片废墟的最低处，最中心是一眼直径二十平方米的巨大深井，人站在这眼深井旁边，就像一粒落在钢圈上的灰尘。
　　上千顶藏蓝色帐篷扎在地平面较高的地方，距离深井并不远，不时地有穿着白色防护服、带着供氧头盔的人影穿梭其中。
　　男孩带着顾霄走向了其中一顶藏蓝色帐篷，拉开帐篷门帘，顾霄便见到这顶帐篷中端坐着两名穿着白色防护服的男子。
　　“小喇叭，你怎么才到？”其中一名男子浑厚的声音从头盔中传出。
　　被叫做‘小喇叭’的男孩拉着顾霄走到两名男子身前，说：“陈叔，赵大哥，这是我新认识的拾荒者，把他加到我们队伍里来吧！”
　　顾霄也旋即友善的笑了笑，只是那黑兮兮满是污渍的脸庞，让人们根本看不出来他在笑。
　　说话的那名叫陈叔的男子站了起来，卸下头盔，露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容，一道道细密的皱纹刻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就像被风蚀刀镌过一般。
　　“这人可靠吗？”陈姓男子瞟了顾霄一眼，并没有跟他搭腔的意思，而是把目光落在小喇叭身上，面无表情地问。
　　小喇叭昂着头说：“陈叔你放心，绝对不是玻璃通道里那些肮脏的矿工派来的间谍。”
　　顾霄隐隐猜到拾荒者和矿工之间可能有些仇恨和纠纷，于是顺着小喇叭的话连忙说道：“陈叔你放心，我和矿工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陈姓男子看了一眼顾霄，淡淡道：“我们拾荒者采矿与那些懒惰的矿工们可不同，他们除了挖一些地面上的矿产，就是刨几个世纪前剩下的东西，而我们是在为人类发现新的可能，时时刻刻面临着危险。所以，加入我的队伍，就要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
　　顾霄听到‘死亡’这个字眼时，神情微微一怔。直到小喇叭拽了拽他的衣袖，顾霄这才反应过来，略作沉吟道：“陈叔，我虽然不怕死，但也不想死，如果真的遇上死亡的威胁，我会以保全自己为第一准则！”
　　陈叔冷哼一声说：“废话，在这里没人想死。帐篷东南拐角里放着一套防护服，穿上跟我们走吧。我是地壳矿探队第387队的队长，陈洪。”
　　顾霄在小喇叭的帮助下穿好了防护服，当头盔带上的那一刻，他的视线忽然从彩色变成灰色，而透过玻璃面罩的滤层，他能看到小喇叭和陈洪，以及那个始终没说话的男子，身体都被面罩下涌动的红色所覆盖。
　　红光跟随着他们的移动而变化，甚至能看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红芒在他们身体周遭渐渐消失。顾霄很熟悉这个功能——热感探测。
　　“在这里，衣服比一条命都贵，”路过顾霄时，从没说话的赵姓男子说了这样一句话。
　　顾霄看了眼小喇叭，小喇叭耸耸肩说：“差不多，一条人命只需要20核能点，而这件衣服得花50核能点。”
　　......
　　陈洪带着顾霄、赵姓男子、以及穿着小号防护服的小喇叭前往了‘钻探处’报道。
　　钻探处是设立在巨大井口边缘的执行单位，所有自愿下井的拾荒者，都要在这里登记，并且站好队。
　　陈洪与登记的那名工作人员似乎很熟络，谈笑着登记上自己的名字，便率先找了一个位置，站在了等候区的白线前。
　　小喇叭与赵姓男子依次登记，轮到顾霄时，工作人员看了一眼说：“生面孔啊，从哪块废墟过来的？”
　　顾霄心里暗道，没想到这无边无际的废墟竟也是划块的。
　　陈洪向这边看来，突然大声喊道：“徐科长，那是我一个小兄弟。”
　　姓徐的工作人员朝着陈洪笑了笑，便对顾霄说：“既然是老陈的小兄弟，那就好说，登记上名字过去吧。”
　　顾霄道了声谢，便在做登记的显示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顾霄。
　　他并不打算用别的什么名字，在这个200多年后的社会中，已经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了。
　　可这个名字本身却对他极为重要。顾是父亲的姓氏，霄是母亲给取的，是希望他长大之后有凌云壮志、直上云霄。如今而言，‘顾霄’这个名字就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
　　登记之后，顾霄快步走向陈洪，站在了小喇叭的身后。
　　此刻的等待区已经站着不下一百余人，都在平静的等待着什么。
　　很快，徐姓男子收了登记显示屏，撤掉了入口，向等待区走来。他扫了一眼众人，说：“这次的地下钻探尤为重要，上一批人已经成功的钻到了地壳最薄弱的一层，距离莫霍面并不远了，你们这批下去以后，要听从钻探舟舵长的命令，服从安排！任务结束后，每个人能领取5枚核能点，二十斤口粮。”
　　原本静默的人群在听到报酬之后，纷纷议论起来。
　　顾霄低头问小喇叭：“这5枚核能点，二十斤口粮，报酬是多还是少？”
　　小喇叭看了一眼陈洪，才对顾霄道：“对于平日里我们出的任务来说，这个报酬已经很丰厚了，起码够付你这次的租衣服钱。”
　　“租衣服钱？”顾霄愣了愣。
　　小喇叭轻哼一声说：“是啊，难道你以为防护服是让你白穿的？我们是拾荒者，又不是大善人，当然要向你收租金喽！”
　　顾霄心想也是，无亲无故，凭什么给自己白穿防护服，于是便问道：“那这穿一次收多少租金？”
　　小喇叭兴奋地伸出两根手指说：“不贵不贵，只要2枚核能点。”
　　听到2枚核能点，顾霄本能地抬头向前看，却看见陈洪和赵姓男子不自然的收缩了一下肩膀。
　　顾霄隔着面罩看着在红光映照下小喇叭的两根手指，很是果断地掰回去一根，说：“1枚核能点，不然我现在就脱下来还给你！”
　　“你！”小喇叭瞪大眼睛喊了一声，见顾霄很是淡定的看着自己，于是失落道：“行吧，1枚就1枚。”
　　“轰隆隆！”
　　这时，巨大的钻探井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那巨大的井口仿佛一个扩音喇叭，将轰鸣声传递出四面八方。人们纷纷用力捂着耳朵，翘首看向井口。
　　井口中缓缓升起了一支巨大的螺旋桨，桨身的直径接近井口直径的一半长度，当整个螺旋桨伸出井口的那一刻，呼啸的狂风在井口四周甚至形成肉眼可见的‘风旋涡’。废墟附近沙石滚动，那震颤的风振声甚至让附近的地面都开始不平稳。
　　上百名在等待区站着的拾荒者们挺着身子站直，小喇叭因为力气小有些站不稳，便抓住了赵姓男子的一只胳膊，勉强站稳。
　　顾霄看着这支螺旋桨越升越高，直到下方那庞大的机器露出真容。
　　这是一个古铜色的倒锥形机器，像是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钻探机，机器外表布满了菱形的合金块。但说是合金块，其实每一个都不亚于圆桌的大小。这些菱形合金块以一种折叠的排列方式密布机器全身，使机器看起来有些狰狞有力。
　　当这个庞然大物完全浮出深井时，深井边缘伸出16道粗壮的机械臂，稳稳地抓住机身，机械臂两侧旋即射出无数条合金拉丝，与其他的机械臂接连在了一起，活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螺旋桨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渐渐停了下来，倒锥形庞大机器稳当当地浮在井口。接着，倒锥形机器露出了一扇大门，大门缓缓放倒，正好扣在了深井的边缘。
　　徐姓男子大声道：“现在，大家按照从左向右的顺序，两列一对走入钻探舟！”
　　说话间，等待区最左边的人们便开始乌泱泱地穿过长廊，走上了钻探舟延伸出来的铁梯上。
　　顾霄排着队向前走，目光一直落在这倒锥形的庞大机器上面，心道：原来这个机器叫做钻探舟啊！这般庞大的重工业机器，却不知道是用什么能源驱动的！
　　“轰隆隆！”当最后一人走进钻探舟中，铁门缓缓收起闭合，巨大的螺旋桨转动起来，16道机械臂依次缩回深井边缘，钻探舟缓缓落入了深井之中。
　　......
　　在21世纪前期的时候，整个星球最深的人工钻井仅仅是12km深，那时候，人类收集到的地质资料，只不过能反映出固体星球表层最多30km的深度。但从21世纪中叶开始，人类始终向星球内部本身探索着。23世纪时，在世界各大聚落群的地下城中，有很多钻探舟已经钻通地壳，解开了地壳之下‘莫霍面’的真貌。
　　顾霄有幸在23世纪即将见证这一时刻。
　　此时他正和上百人一起，套着钻探舟中工作人员所发放的耐热装备，站在地壳最后一层薄膜上，将探测仪放置在地面来回扫动。这层脚下的地面，虽然是人们口中的‘薄膜’，但其实也有数公里的厚度，钻探舟要想打通这数公里的火成岩，也需要花费不少的功夫。
　　在这个深度达28.8km的地下空间里，星球‘内温层’的热量有相当一部分蔓延而至，使这里的地温达到了78°，如果人类不穿耐热装备长时间停留在这里，体内的水分便会迅速流逝，从而对身体造成严重的伤害。
　　但其实，这处深井是经过严格挑选后的钻探区，往下十几千米的地质中大部分固体是导热性极低的结晶岩。
　　如果在同等深度的裂谷、褶皱构造中，深度为28.8km的地下空间，温度甚至能够达到350°以上。
　　小喇叭跟在顾霄的身后，熟练地用探测仪扫动着，瘦小的身子在穿了防护服和耐热装备之后，却依旧灵活无比。
　　“噗..”突然，在地壳薄膜上方十几米、与螺旋桨等高的一处岩壁上，一股温热的水从岩壁缝隙中喷出，就在人们还未反映过来的时候，那缝隙紧接着裂开，数枚碗口大小的碎石坠落下来。
　　“哗啦啦...”
　　一股汹涌的水流紧接着便从裂口中喷出，淹没在螺旋桨上，正在旋转的螺旋桨与水流接触，迸发出无数道水花，向下方的人们淹来。
　　“不好！是地下暗流，大家快回钻探舟！”陈洪大喊一声，扭头便寻找小喇叭。顾霄却先一步拉起了小喇叭，迅速地朝着钻探舟递下的梯子奔去。
　　上百号人丢下手中的仪器，纷纷仓惶地奔向钻探舟。
　　“轰！”地下暗流的裂口彻底崩开，更汹涌的水浪带着水蒸气砸向钻探舟和人群，首当其冲的螺旋桨瞬间被折断，那已经爬上梯子和没有爬上梯子的人，眨眼间被水浪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