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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寒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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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水有座城。
  淮水发源于禹州又阳郡老鸦城,东流经瑜州,下游水分三路,主流通过三河闸,出三河,再经宝印湖、皋玉湖,于三江营灌入坞江。
  瑜州辖属大越,是越国朝人口最多的道州,由于离帝都盛京城不远,官吏治下之风公正廉明。恰逢前几年,新皇登基大宝,大赦牢狱,也免去了两年的赋税徭役,百姓的日子愈发顺心了。
  淮水旁边建有几处港口,停泊数十艘货船和渔篷,农闲的时候,佃农会去货船里头帮工,也会在渔篷上撒网,这些是与其他水城互通贸易的工具,也是周边村落除了种地之外的重要银钱来源。
  城池建立于淮水中游河道的南岸,由南怀郡江家的老二江佑年担任刺史,他是前些年从盛京流放下来的官,淮水城的世家名流却没一个敢得罪他。
  街坊邻居常有闲言,江家长子现在京城入仕,位列兵部侍郎,江老太爷辞老之前更是官至兵部尚书,拜封宇国公,乃当朝正一品大员。新帝继位后,又尊奉这位帝师为太保,杖朝之年依旧活泛朝野,民间口传武德并重,军方之中极富威望。
  昔年,宇国公曾有言及:自己长子江武年通人情,明事礼,善军政,乃是宰辅之才。只可惜次子,才疏学浅,做事又无持之以恒的决心,唯有德行尚可,于是将他遣送回南怀郡老家让他从事官商之道,或许能有所进益,不坠国公府的威名。
  上任淮水城的前几年,江佑年处理公事确实称得上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马虎,可惜人总会因为环境而改变,没过多久,他便耐不住性子,变得声色犬马,贪慕虚荣起来,但是依靠父兄的庇佑,即使江老二再如何庸碌,对于淮水城,倒也有不小的影响力。
  今日是寒食,当禁火一日,只吃冷食。
  街道上行人不多,江府也少有平日间的烟火气,贯馅糖既不合少年们的刁钻口味,也抵不上他们荡秋千时的片刻欢愉。
  秋千是挂在偏院的梧桐树上,由两条绳索牵着最粗的枝干。少年也有两人,年纪相若,约莫十一二岁。
  一个在秋千上欢快地荡漾,一个在背后笑吟吟地推波助澜。
  秋千上少年的乌发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有几缕发丝随风飘动,和那银丝带交织在一起飞舞,显得颇为轻盈。
  “你待上面小半个时辰了,该换我了。”
  说话的是秋千少年背后的“推手”,他的声音很清澈,推了那么久也没出汗,面上的笑容还未散去,粉雕玉琢的小脸搭配贵气的华服,一举一动都合乎行止礼仪,实打实一位俊俏小公子。
  秋千少年像是没听见小公子的提议,依然赖在上面来回荡漾,每次秋千荡至高处,便会拍手欢呼,雀跃无比。
  小公子有些疑惑,他知道坐在秋千上飞升到最高点,就如同鸟儿展翅一样,是件值得开心又充满乐趣的游戏,但不理解少年为何要拍手。
  而且每一回只拍三下,就立即止住。
  过了一会后,长绳不再摇摇摆摆,少年已经从秋千上跳下来,把位置让与了小公子。
  小公子坐在秋千上正好和少年等高,平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今天一共拍了一千零八十下,比前天少了四十二下。”
  因为秋千少年从未告诉他鼓掌的具体原由,他很好奇,所以每次少年来府上玩秋千的时候,都会在心里默默记下拍手的次数,然后再报出来。
  秋千少年笑了笑,这一笑如同雪山初融,又似泉水叮咚,干净而温暖,“那我再补回来?”
  小公子面色慌张,连忙摇头,似乎生怕少年抢去他的秋千又要荡个不停,因此说话有些急躁,“今天不行!明天……明天再说。”
  秋千少年又笑着点了点头,“好。”
  两人是打小的玩伴,虽然仅相差一岁,但是作为哥哥的秋千少年一举一动显得颇为稳重,言语之中对弟弟满是宠溺。
  少年们是在偏院里边玩耍,院子不大,与江佑年的书房只间隔一堵用青石堆砌的高墙,稍微响亮一点的杂音也会钻墙而入。
  江佑年方才在书房开完一炉小灶,积压了半个月的公文也批复结束,听到孩子们的欢笑,闲来无事,就去了偏院,打算瞧瞧二人。
  从书房到偏院只需拐个弯,再穿过一道走廊。
  江佑年站立在二人正对脸的门槛处,似乎想起某件事,遥遥地瞪了一眼秋千上的小公子,吼道:“江玉泽!昨天是不是你打碎九娘的琉璃盏,惹得她不高兴?”
  他生得富态,珠圆玉润,上嘴唇处吊着的“八”字胡须显得很滑稽,声音却中气十足,洪亮有力,如晨钟暮鼓,传得极远。
  语气颇冲,掺杂了一些责备与恼意。
  这也不怪江佑年发脾气,自家儿子表面上守规矩懂礼仪,其实背地里顽皮得紧。
  昨个上午按照爹爹的吩咐,给他的九姨娘送去一碟芙蓉晶糕,讨她欢心,结果也不知是失手还是故意,砸碎了九娘放在梳妆台上的琉璃盏。九娘见他还小,只当他孩童心性不通人事,所有脾气一股脑全撒在刺史大人这个当爹的头上,半夜硬生生地把他赶出卧室,让他在书房椅子上孤单地歪靠一宿。
  小公子名叫江彬,表字“玉泽”,他离及冠之年还早得很,这个表字是他尚在襁褓的时候,江佑年向京城里的老爷子磨了半年才求来的。
  老爷子受不住老二的死皮赖脸,当时瞥了一眼他,嗤鼻一笑,挥手写下了这两个字,事后还淡淡地解释一句:君子如玉,温润而泽,你以后少教这个孩子。
  名字寓意不错多少会有点好处,江玉泽的底子耳濡目染于老爹,但是皮相还是蛮正经。
  等到江佑年大步跨至面前,小公子站起身来学起大人的作派,长揖一礼,然后一板一眼地说道:“秋实书院的李先生曾讲过,女人是用来哄的,爹爹怎么能不思己过反倒把责任推给儿子?没有夫君的包容也没有慈父的……怜爱,实在罪过,罪过。”
  李先生说没说过,江玉泽不清楚,最后两句是他从一个老和尚的嘴里听来的。
  当初随二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和八娘去半汤寺里面祭拜,老和尚就站在佛祖的金身底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知羞臊地为一对夫妻解决生活矛盾。两夫妻还不时地点点头,觉得和尚微言大义,不愧是位得到高僧。
  从那刻起,江玉泽就开始打心底里瞧不起四书五经,也不愿意去守那破旧的礼教规矩。
  他和秋千少年抱怨说,总有一天要立下自己的规矩。
  江佑年闻言,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手颤了又颤,很想把这个小兔崽子的裤子扒拉下来,再狠狠抽他的屁股蛋子,抽他个哭爹喊娘。
  但他忍住了。
  一来,毕竟儿子只有一个,老婆娶得是不少,关键不顶用,一个个都不怎么会生养,自然对这个独苗宝贝看得紧;二来,秋千少年还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再过几年都能娶媳妇了,朋友面前或多或少给他一点面子。
  “乐之,今天早些回去,你爹还在等你扫墓。”转头朝秋千少年提醒一句,江佑年伸出肥厚的大手一把抓住小公子的衣领,将他扯到自己背后。
  他的力气很大,仅凭单手就能轻松提起七十多斤重的江玉泽,任凭他自己在背后挣扎反抗,也丝毫不为所动。
  秋千少年怔了怔,看不到玩伴的脸,只能望见他的小靴子在踢他爹的脚后跟,速度比他拍掌的频率要快许多,估计面上也是“狰狞”可爱。
  他不禁莞尔,说道:“江伯伯,时候尚早,我爹还在药铺问诊。”
  江佑年回头使劲瞪了一眼江玉泽,直到这小子认怂,脸上露出了顺从的姿态,才缓缓松开他的领口,让他在身后乖乖地待着。
  还没等江佑年张嘴再言,小公子转了转眼珠,又要使坏,抬起小手作势就去拍他爹爹的肥臀。
  儿子总会不知不觉触犯父亲的威严。
  可是他低估了“敌人”的狡诈,江佑年早有防备,反手一掐,便箍住他的手臂,虽没有用多大力,但指缝间却鼓起了一圈圈白花花的嫩肉。
  “你屁股后面长眼睛啦!”
  江玉泽嘴上不饶人,一边嚎叫,一边又去踢他爹的脚后跟,势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概,哪还有半点刚才同秋千少年一起玩耍时的贵公子气质。
  江佑年只当他又犯了浑,所以没搭理他,而是把目光放在了秋千少年的身上,“那你就回药铺帮你爹的忙,他一人持家带孩子挺不容易。”
  秋千少年顿时蹙眉,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片刻又尽收眼底。
  他心思缜密,很少有在外人跟前的时候透露出此类情绪,仿佛一听到别人提及“你爹持家”四个字就浑身不自在。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
  “药铺里死人味太重,我不喜欢。”
  少年一瞬而过的厌恶被江佑年机敏地捕捉到了,他嗅到颇深的怨气,皱了皱眉,神色不由变得凝重。
  似乎对少年的回话方式很不满意,江佑年音调也变得高尖起来,“闻了这么多年也该习惯了,快些回去,别让你爹担心。”
  天渐渐阴沉。
  空中飘着细细的小雨丝,一点一滴打在梧桐树叶上,刷洗着叶子上连日以来因干燥气候而沾染的尘埃。
  秋千少年低头垂目,挪了挪脚尖,身子却没有动,一双灰旧布鞋不断在地面的青石板上微微蹭动,一前一后,留下一道道印记。
  “回家去!”
  江佑年几乎是在低吼。
  小公子手已经麻了。
  铁钳似的肥掌捏得他生疼,一道道红印浮现在他的手臂上,前肘和后肘一赤一白,就像是红烧与清炒的藕节,颜色分明而又鲜亮。
  他不再叫唤,不去踢打,也不敢吱声,和受了惊的鹌鹑一样安静乖巧。
  雨越下越大。
  暮春的淮水城内,江府院外街道上,三三两两的人群已作鸟兽状散了,大伙儿都忙不迭地赶回家收取衣物。
  干燥的衣服向来不喜欢雨水,深深扎根在大地体内的梧桐树,却很少有机会感受来自天空雨露的怜爱。它的枝丫随风轻摆,每一片叶子都在摇曳,为了能沐浴到久违的甘霖而欢欣愉悦。
  雨丝钻进秋千少年白皙的脖子里,有些冰凉,他单薄衣衫内的削痩身子轻轻颤抖。
  “好。”
  他抬头笑了笑,如同冬日雪中盛开的点点红梅,不惧严寒,明艳而又扎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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