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虚墨无声地走进这方园林。
　　池边红衣女子放缓梳头动作，顿了三息后又继续打理着湿润长发。
　　那长发深入池中，缠连湖底，深不可见，每根发丝如活物般随波飘动，远望似刚入水的墨。
　　闯入者戴着黑木面罩，从盔甲打扮上可看出，是个伏灵师，她停下步伐，将目光从池边收回打量四周，如故友般轻语“看来你还挺有品味。”
　　“古苏的园林而已，品味？”红衣女子望着湖面苦笑一声“还谈不上。”
　　“这么说，你也去过江南了。”虚墨放缓步伐靠近池子边缘，手不自觉地往腰部刀柄靠拢。
　　红衣女子以孩童语气答道“你可以猜猜。”
　　伏灵师快速扫了眼混于浊绿池水中的黑发“你也可以猜猜你的命被开出了多大的价钱。”
　　红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她轻拍胸口，撩了下耳边秀发，极美面容转露，神态柔和，令人动容“你也是来杀我的么？”，仿佛实际在问‘你爱我么？’。
　　伏灵师皱起眉宇，双眸色变，眼白发黄，瞳孔漆黑“这是我的委托”她低沉地回应。
　　“啊——是啊。”红衣女子面容哀愁“人类——”
　　伏灵师打断她的话，捏紧刀柄“那帮村民愚昧无知是共识，不必阐述，至于你的故事，我也听过，你很爱他，他也很爱你。”最后那两段话，她讲得平淡无味，是觉无聊。
　　红衣女子笑意加重，但未有声出，她指抵鼻下，细腻地观察着她。
　　“但——很抱歉，我无法对你的夸张情感感同身受。”她的刀口已有半寸裸露，刃光浅泄“也不想对你死去的爱人表达什么尊重与同情，尤其是你这么多年来，干了那么多‘好事’以后。继续杀人不能让人死而复生，但杀了你，至少可以——平泄民愤”最后四个字几乎没有声音。
　　红衣女子看着那刀刃，嘴角上扬，眼眶发红，神情专注“伏灵师，我可以给你十倍的价钱，我们一起杀了那帮人”她很轻地说“而后你远走高飞，不会有活人知道你来过，我保证。”
　　虚墨稍有停顿，而后失望摇头“真不敢想象，别人该怎么拒绝你的要求。”
　　嚓——
　　刀光过后，红衣女子于原地消失。
　　利刃虽极快出鞘，但毫无结果，望着被斩下的一丝鲜红绸缎缓慢掉落，伏灵师握紧短刀，再感知环境时，发现已然有了变化。
　　园林虚像消散，周围全为浓雾，朦胧之中，仅有的灰影满是枯树与乱石。
　　【果不其然】她缜密地思索【会幻术…是雾鬼】
　　她换了个握刀柄的姿势，步伐对调，侧着刃，细步探索，很快，脚尖所触之音变化，是沼地边缘。
　　她将脚收回，粘土发出一种恶心的吮吸声。
　　这时，她灵敏感受到背后那股撕碎空气的强风声，转身刹那横刀格挡，强大的力道让她不由得后退半步，刀口激出刺眼火花。
　　伴随着凛冽嚎笑，更多攻击脱雾而出，虚墨吃力格挡四五后翻滚躲避，再次起身浑身淤泥，尽显狼狈。
　　“又是孱弱者的挣扎”空灵之音从雾中传来“你喜欢为他们卖命，就要接受相同的命运。”
　　伏灵师平静地摘下黑木面罩，她的下半脸上颚虎牙长有两寸，狂野瘆人。
　　她阴沉着脸，凝视着眼前浓雾，目色无情。
　　不知不觉中，密密麻麻的长发于四周生长，有着笼罩她的趋势
　　空洞的凄笑由四周传来“你知道吗？他喜欢我的长发——很——喜——欢。”
　　伏灵师手中短刀也被黑色发丝温柔缠绕，但仅一息，那发丝便硬若玄铁，巨大的力气将短刀从她手中脱出。
　　雾中女音嚎笑凄冽“死吧——本不该如此。”
　　眼前的黑发千丝万缕编织出一张没有五官的巨大人脸，无眸的双瞳是深邃的黑洞，那唇口以夸张的姿态长大，发出鼓动空气的咆哮。
　　伏灵师迅速探指于半空中迅速绘制金色符文，默念咒语，符文停于半空，猛地一推——
　　一抹无形屏障格挡在嚎叫与她的面前，随着咆哮的不断持续，屏障上逐渐出现肉眼可见的裂纹。
　　她紧皱眉宇，手触后背刀柄，利落地将其拔出。
　　长刀无鞘，裹刃的布条缠落，刀刃中弥漫着邪性紫气，刃面远古符文呼吸着血的色泽。
　　“是的。”她咬紧牙冠，举握紫气长刀“本不该如此···”
　　——2——
　　“错误的决定，绝对是错误的决定！”健硕农夫怒吼拍桌，周围群众沉默。
　　那可是号称‘人牛’的梁谷，听到今早长老们的打算，他气急败坏“他娘的，你们怎么想得出来这种损招？我侄子都知道世界上最不可信的就是女妖！”
　　“虚墨是一个伏灵师。”黑瘦小伙小声嘀咕，但还是被梁谷听的清清楚楚。
　　这位壮硕的农夫将目光转过去，毫无犹豫，一下子将黑瘦小伙揪了起来“她的名字你记得挺清啊，今早蛊惑长老你是头等功吧？”
　　肥硕长老敲动烟杆，干咳两声“够了，梁谷，不要胡来。”
　　黑瘦小伙被扔在地上，他捂着屁股吃痛挣扎，也不知是谁立刻对他吐了口唾沫，很显然，人群中有人站梁谷这边。
　　“两千铜钱。”梁谷的手放在长老面前，紧盯道“两千铜钱可以交咱们村半季的税了，而今早你们却决定送给了一个女妖。”
　　“沼地的恶鬼不得不除。”长老眯着眼，无奈且耐心地回答“因为那脏东西多少姑娘不敢嫁到我们这来，十年来一年比一年不景气，这些你就没想过？”
　　梁谷不善辩论，但他依旧觉得不对“你怎么敢确定她能除掉恶鬼？她应该先干完活再收费，谁知道她会不会远走高飞。”
　　“她坚持要先收钱”有人答道。
　　“那这就更可疑了。”梁谷回应“什么样的人会一定要先收钱？妓女、骗子、妖怪，很显然，那位叫什么墨的，这三样全占了。”
　　角落中的老妇女突然抽泣起来“这说起来还不是都怪你们，十年前梁谷的大哥被那女鬼迷地神魂颠倒，要我说，让他们远走高飞拉倒，要祸害也祸害别处去，结果呢，非要把梁家小伙给吊死，搞得那女鬼到处惹是生非，十年了！十年来请了多少人？驱魔人、道师、和尚都有，包括伏灵师这也是第二个了吧，有用吗？要么人死了，要么钱没了。”
　　众人想要制止老妇人的嘀咕，但没人付出行动，梁谷嘀咕了句“伏灵师？这次只是个骗钱的婊子”。
　　老妇人继续“过去咱们村多景气，长得果子比蜜还甜，农产渔获要多少有多少，前水后山，年年都有商人过来，咱村的小伙儿要想结婚，那门槛得被外村姑娘踏坏喽，结果呢现在成啥样？”
　　龅牙男子有些哆嗦地突然发话——这是个老光棍了“所以说，这根本就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梁谷你也要体谅长老体谅我们大家伙，谁不想让咱村变成以前样子，长老被骗了钱那还不是因为着急嘛，归根结底都没恶意。”
　　“有没有被骗钱还没定呢，那个伏灵师说了，黄昏之前会给答复。”有人抱着一丝希望说道。
　　“废话。”梁谷眼珠子瞪地老直，叫那人立刻缩头“等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再发现被骗也来不及了，天黑了上哪儿找她去！？”
　　梁谷身后的秃头也附和“况且，但凡是个聪明人也该明白，既然拿了钱，就不该那么拼命，这道理谁知道。”
　　“天杀的，下次要是再有女伏灵师提出这般过分的要求，不管怎么说，先给她一榔头。”梁谷越想越不甘心，索性又骂了些话，长老欲言又止，只得不断叹气。
　　毕竟，此刻户外已然黄昏，女伏灵师十有八九是···
　　“妈的——”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骂咧。
　　第一声时鲜少有人察觉，随着声音的越来越近，听到的人也越来越多，最终，包括梁谷在内的所有人都抿起了嘴，竖着耳朵转向门外。
　　长老低垂的双眸明亮，这是虚墨的声音，那个女伏灵师。
　　咚——一声撞响，门开了。
　　第一眼很难看清这是个人形生物。
　　她浑身泥垢，左臂鲜红，右手极力在按压着上面的伤口，但血液还是不断从指缝中流失。
　　她披头散发，獠牙外露，有着虎狼的眼睛，吓得屋内小孩一阵尖叫。
　　虚墨佝偻着背，气喘吁吁，说话时嘴角打颤
　　“快——给我——搭把——手”
　　——3——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虚墨将浓汤四口饮尽，挑起碗中大骨，以惊人的牙力咬碎，灵巧熟练地将其中的骨髓吮净。
　　她左臂所缠绷带中还透着红晕，但至少血是止住了。
　　【不幸中的万幸，这村里人还是知道止血草药该怎么配。】她想着，打了一个响嗝。
　　负责照顾她的女佣一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从外观来看，躺床上这位无疑是个美女，她身材苗条，面容秀丽，双眸大而明亮，肤色麦白，束发潇洒，那对过长的虎牙更是别有风味。
　　但她身上总有种与外貌格格不入的气息。
　　也许这就是妖吧——女佣想着——这种家伙还是不要惹为妙。
　　但孩子不懂危险，女佣的弟弟，那个顽皮的小男孩好奇地来到虚墨身边，打量着这位有着獠牙的伏灵师。
　　小男孩眨巴着明亮大眼，歪着脑袋奶里奶气地询问“姐姐~你打败那恶鬼了，是怎么做到的呀？”
　　虚墨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吃力地坐了起来，用芦苇根剔着牙，像是在思考。
　　小男孩很懂事地等待着，女佣眼神复杂，她也想知道答案。
　　然而，剔完牙后，虚墨只轻声回了两个字
　　“滚开”
　　——4——
　　“没错，这真的是女鬼的头骨。”村民们畏惧地看着桌上的战利品，空洞的骷髅上有着诡异黑发，人类的头发长在头皮，而鬼怪的根植于骨头。
　　“她真的干掉了沼地女鬼。”猎人很确定地说“我刚从那边回来，变样了，那种邪味一下子就没了。”
　　“邪味？心理作用。”梁谷不屑地说，这头骨让他厌恶，相当厌恶。
　　“但不管怎么说，伏灵师干掉了怪物并让我们看到，就算不是女鬼，至少她也在沼地里杀掉了某个怪物。”黑瘦小伙嘀咕说。
　　“这谁知道呢？她战斗了吗？”梁谷怀疑道“你们谁看到她战斗了？”
　　“可是她受伤回来的。”有人说道。
　　“可疑的伤口，说不定是她自己划的，为了博取同情，更高级的骗术而已。”
　　门口突然虚墨的声音。
　　她左臂绷带，面色惨白，气血不足，目露愠怒。
　　显然，那些话她都听到了。
　　虚墨走进来冰冷地瞥了眼梁谷，人群让开道。
　　梁谷咬着牙，捏紧拳，有些汗颜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伏灵师懒得理会这大块头，她看向长老“我来取另一半钱，还是两千，我们说好的。”
　　“还有两千！？”梁谷叫了出来，虚墨被这声音吓得眯起眼，再睁开时，咬牙切齿。
　　“哈，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演这出了。”他挺着胸膛靠近伏灵师“要不然剩余的两千该怎么办？你以为随便拿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头骨就能证明你杀了那恶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只妖怪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手伸向虚墨，是有推她的意思。
　　然而，虚墨看着长老，右手出拳，直打在梁谷胸部，壮汉被这一下直接殴地倒地，狼狈地想要爬起。
　　“那行，三天后这钱我再来取”她无力地说“这期间你们随便去沼地，看看清楚，到底还有没有什么‘脏东西’。”
　　说完，她揉着额头无奈离去。
　　——5——
　　“上回书说到，勇敢的女伏灵师虚墨与沼地女鬼大战三天三夜，只见她一手舞刀一手念咒，猛地这么——”
　　“不不不。”虚墨打断说书学徒的表演，要不是因为那一小袋铜钱，她才不想再这人身上浪费宝贵时间“首先，那严格来说是雾鬼，另外雾鬼其实也不是鬼，是一种擅用幻术的特殊灵怪，其次，没有三天三夜，也就一下午~其实最多两小时，而且光找她我就找了至少三小时。”
　　“可是——”说书学徒困惑“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古代大将随便单挑都有一两百个回合。”
　　虚墨刚想反驳，但又觉得话是有理“那你就说一整个白天，与雾鬼在黑夜战斗不切实际，同行会听出是胡编乱造。”
　　说书学徒舔了舔笔尖，迅速记录关键。
　　“而且——”看他这般认真，虚墨有了些兴致，加上四千文到手，更是愉悦“舞刀的同时念咒也不对，挥刀和念咒，伏灵师没法同时去做，还有就是——”
　　话音刚落，耳外传来响亮的马蹄声。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吁~——”大黑战马上是全副武装的骑兵，网格面甲将他们脸都遮住，共有六个，声势不小，卷尘而来。
　　为首的骑士坐骑雪白，马身肌肉线条健硕硬朗，鬃背打理得当，盔甲精雕细琢。
　　他面甲上掀露出英俊面庞，直接认出谁是伏灵师。
　　“听说，此地有伏灵师成功斩杀梁家村的沼地女鬼？”英俊骑士居高临下地盯着虚墨问道。
　　虚墨皱起了眉，也盯着他。
　　英俊男子原以为她会说什么，于是等着去听。
　　结果这伏灵师一言不发，半分钟后他不耐开口“是你？还是其他哪位，听闻是个女子。”
　　“其实那是一个灵怪，和真正的鬼有区别。”虚墨这才说道“她的头骨目前在长老那边，那是三天前的事了。”
　　男子强调“我在问是不是你？”他拉了下缰绳，似在阻止坐骑咬她。
　　“是我。”
　　“跟我们走一趟。”骑士直接调转马头。
　　“先说什么事。”虚墨毫不动摇“然后我再考虑。”
　　骑士被她这态度逗笑了，侧面道“这不是请求，伏灵师”随后又立刻严肃“这是护国大将军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