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果儿瘫倒下去，全身松散，像断了线的玩偶。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大声呼唤，不断摇摆着他。
　　老果儿睁开了眼，眼中无光。
　　“喂，你怎么了？”
　　“哈哈，”老果儿勉强笑出声：“刚才玩得太猛，有点儿累了，我要休息休息。”
　　“哦，你吓我一跳！”
　　“嘿嘿！”老果儿的笑声很虚弱，这让我很不放心。我打心底不愿意他出事。我已经被他时不时的哈哈大笑所感染，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他。
　　“你没事吧？”我担心地问，想亲耳听到他说“没事”。
　　老果儿扶着我要坐起，我赶忙搀着。
　　“哈哈，我可能走不了了。”他看着自己的腿：“腿不听使唤了。”
　　我才发现，他的腿变模糊了，淡淡的，仿佛宣纸上浅淡的一笔，并且正在一点点涣散，像滴入水里的墨水。
　　“怎么会这样？”
　　“哈哈，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要死了么？”我急切地忘记了措辞。
　　“哈哈，差不多，我们从云里生出来，最后也要像云一样消散。”
　　“可是，为什么这么快，你才刚生出不久！”
　　“嗯，我出生的那朵云要消散了，我也跟着要消散了。”
　　我沉默了，虽然心情无比失落，但生死就是这样，冥冥中自有天意，谁也无法控制，即使是像神仙一样的云之族，也无法左右。
　　“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哈哈，陪我看看风景吧！”
　　“好！”
　　我们并排坐着，坐在云层边缘，云层边缘变换滚卷着向前奔进，像海面上翻滚的潮汐。
　　“我给你来个好玩的！”我拉起老果儿，将他背起。他几乎没有重量，让我怀疑自己根本没有背上他。我尽量靠近云层边缘，哈下腰，探出身体，让老果儿能够悬在云层之外。
　　“刺不刺激？”
　　“哈哈哈哈，好玩，好玩！”老果儿兴奋地声音也变大了。
　　“有没有感觉自己指挥着千军万马？”
　　“有，有，哈哈哈哈！”
　　我们随着奔腾的云海汹涌向前，如同指引着千军万马在辽阔的平原上疾进。
　　“快看，快看！”我一手搂着老果儿，一手指着远处。
　　远处，天地交接处，出现了连绵的群山，群山向我们快速靠近，越来越大，越来越壮阔，忽然的，我们的云层便涌入到群山中，像激流在石林间蹿流。云层和山间的云雾交汇融合，形成了辽阔绵延的云海，覆盖着白雪的山尖从云海中露出，仿佛一个个小岛。我们置身在云雾缭绕的云海中，像置身于仙山幻境。
　　“这地方太美了！”我感叹道。老果儿并没有回应，我才发现自己背上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果儿？”我扭头看，背上一无所有。
　　老果儿消散了，不知在什么时候。
　　我恨自己被眼前的景致吸引，忘记了背后的他，以至于连一声道别都没来得及说。我希望他是在这云海之中消散的，这里是他完美的归宿。
　　我望着眼前茫茫云海，这里的雾气缭绕，足够我飞很久，可我却不知去哪里。我又开始思考何去何从的问题了。经历了种种，我还是无法像云之族那样洒脱。他们不会，或者不用去思考这些。他们的生活本就简单，简单的像清水，他们的生命没有重负，像原上草，山间花，荣枯自在。这样的日子是我曾经向往的，像池中鱼，无忧无虑，无念无挂。如今，站在这雾气弥漫的云海之上，我却动摇了。我想那样的日子虽然恬适，却恬适的漫长，漫长的寡淡，寡淡的茫然，终将在茫然不知所措中消逝，如这云雾一样消散，不留痕迹。
　　我在这云海中徘徊着，像是陷入了迷域，茫然若失。我看着云海中露出的山尖，它们在云雾中若有若无，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我盯着一座山尖，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一阵云雾从我的眼前飘过，云雾散去，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小孩，在前方不远处，正背对着我前行。
　　我迈步跳起，赶到了他身边。
　　“你好！”我轻声招呼。
　　“你好！”小孩扭过头，我被吓了一跳。
　　他的样貌，分明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你……你叫什么名字？”
　　“乐乐！”
　　我又吃了一惊，这是我的小名。
　　“你姓什么？”
　　“什么姓？”
　　“你大名叫什么，你本名就叫乐乐吗？”
　　“是呀，我就叫乐乐，因为我天生快乐！”他笑了，笑得很天真，是我早已不再拥有的天真。
　　我在云上遇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我怎么会在云上遇到小时的自己？是不是因为我太怀恋自己的童年，所以才将某个与我同名的云上人看成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就像我起初将安安看成阿可一样？
　　我闭上眼，努力挥去自己心中所想，我让自己的大脑放空，空白的像一杯清水。我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再看，他的样子没有变，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我真的在云上遇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我不知该怎么对话。
　　这是我自己，最熟悉，又感觉陌生很多。
　　“你怎么了？”他见我很不自然。
　　“呃……你和我的名字一样……”
　　“哈，你也叫乐乐？”他打断了我的话。
　　“对，我小名也叫乐乐。”
　　“可是你现在好像并不快乐！”
　　“呃，对，我叫乐乐是父母对我的希冀，希望我能一直快快乐乐的，实际上快乐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拥有的。”
　　“为什么？”
　　“因为总会有很多事，让人无法高兴起来。”
　　“什么事？”
　　“呃，很多很多，比如……生活了这么久，却发现自己变成了曾经讨厌的样子！”我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什么是你讨厌的样子？”
　　“呃……没有梦想，没有激情，每天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
　　“为什么不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呃……很多情况，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为什么？自己喜欢就去做呀，这有什么难的？”
　　“哪有那么简单！”我哂笑了下。
　　“是真的不简单，还是你用‘不简单’作为逃避尝试的理由呢？”
　　我一时语塞。
　　看着眼前这个小时候的自己，一脸认真，一脸无惧，这是我曾经也拥有的。不知什么时候，这些我原以为会伴我一生的本真，悄然将我遗弃，仿佛雪花融入水里，雨滴滴入泥土里。不不不，是我遗弃了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在对生活的妥协中，在一次次的任性中，在一点点习惯了逃避的时候。
　　“你还好吗？”
　　“哦，还好。”
　　“真的还好吗？”
　　“真的……我只是想，假如能再活一次，我一定不能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也不迟！”
　　他拽了我一下，我一下子被拽倒，跌入了云里，我感觉自己在急速下坠，眼前黑乎乎一片，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我想努力看清楚周围，却什么也看不清。
　　周围忽然又安静了，我一阵眩晕，一时睁不开眼。等我慢慢缓过神来，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自己小区楼下的草坪里。草丛湿漉漉的，周围也湿漉漉的，像是刚下过一阵雨。。
　　“小草微微笑，请您绕一绕！”一个小女孩站在路边念出草坪上的标语。
　　“哦，不好意思！”我慌忙走出来，往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