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论战

　　一路北上，路途是越来越平坦，人烟也越来越少。
　　这一日，黄昏时分，三人来到了一处荒凉的小镇——“野火镇”，按照张明珏的说法，距离燧石堡已经不远。他们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一天了。
　　其实荒凉这个词汇，用在这里不太恰当。
　　首先，它并不小，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十分庞大、富饶，甚至是繁荣的聚落。多而杂的街道横七竖八地在风沙中构成了这样一个硕大的镇子，绝对能够承担保护的职责，任何旅人、商贩隔着数公里都能远远瞧见镇子中央的大旗，当夜晚的风逐渐大起来的时候，不管是狼群还是老鹰都不用担心，风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宛若一头巨兽在天空咆哮，宣告着这是自己的领土。
　　其次，它也并非是不热闹。宽阔的街道上布满了各种小商小贩的摊子，车水马龙的行人塞满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在正午时分走到街头便能够嗅到空气中那股无数个人杂糅起来的汗水气味，却并不会因此厌憎。在这里，和中原稍显差异的文化风格处处可见，却更有种新鲜的异域风情，在这里不管是狄人的古钱币、晋朝的银两，甚至是西域商路上的金币，都可尽情使用。
　　在大小上它绝不怯场，在经济上它也包容万千。
　　但它的确荒凉。
　　那是一种气质上的荒凉，骨子里的荒凉，灵魂中的荒凉。
　　行人虽多，却好像是一群行尸走肉。声音虽响，却没有那股燥热的冲劲。城市虽大，却少了一股勃勃生机。
　　一言蔽之。
　　“——年轻人很少，老气得很。”三人在客栈点了二楼的房间，宁易坐在椅子上看了半响，收回自己从窗户口探向外界的目光，如是评价道。
　　因而显得荒凉。
　　张明珏并没有立即回应，他坐在宁易身旁，泡了一杯茶，正闭着眼睛，轻嗅那股清香。他的神态中带着几分无法言喻的沉醉，让宁易想起了前世周末做完作业开始看电视的小学生，瞪大了眼睛好像要将自己难得的喘息和享受中的每一秒都掰开，拆解，揉碎，彻底消化，然后再对着心中那股油然而生的惬意和舒坦细细咀嚼、品味。
　　这家伙虽然不是那种纯粹的纨绔子弟，但这辈子大概也没有这段日子这么艰辛困苦过。他表面上从未抱怨，实则内心中恐怕还是难以支撑，现在需要缓一缓也是人之常情。
　　宁易偷偷笑他两声，也不追问。
　　而另一边，秋壁照倒是一进房间，就埋头找了文房四宝，在一旁默默书写起来。宁易闲着无聊，凑过去看了两眼，原来他在计算开销。
　　这一路上，他们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奔波，换马、吃食、休息……一切要不是最高规格的，要不是最快速率的，其中的花销之大，在任何人眼中也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使张秋二人离京的盘缠不少，也即将告竭，接下来就更得好好盘算不可。
　　这小子心细，就算真要练武，也不该练习黄河四鬼的武学。
　　宁易暗想：总算一场师徒，我以后要是抽到了天山童姥或是小龙女，天山折梅手、天罗地网式之类的轻灵武功便少不了你那份。
　　嗅了好一会儿，张明珏浅尝一口热茶，终于是长长舒一口气，好像一个溺水许久的人久违地呼吸了空气，“去年腊月，听闻狄人好几个部落联合起来大举入侵，燧石堡损失极为惨重才守了下来。为了补充缺损，周围的几个乡镇的青年壮力都被拉去补充兵源，想来这就是野火镇现在这幅状态的原因。”
　　他也看向窗外的市集，一眼望去，许许多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就地摆摊，叫卖着自己的小东西，脸上慢慢是笑容，可笑容里却没有多少快意。他们亲自送走了自己的孩子，将他们送去不知能否归来的战场，这些人的一生意义可能就是为了等待自己的孩子长大，等待自己的孩子生下自己的孙子，再等待自己的孙子长大或是死亡。
　　而现在，中间的一环断了，他们要许久才能见到自己的孩子，甚至极有可能还见不到了，这就好像是一个游戏玩家卡关了一样茫然。即使过着和以前一样的日子，却终究没有了以前那股子精气神的所在。
　　“战争在让人妻离子散……哎，为何人间总有如此多的不如意？”
　　怔怔看了许久，张明珏还是叹一口气，他从小学习的都是治世之道，最见不得这样的场景。
　　“因为这世间总有恶人！”秋壁照忍不住说话，他的大眼睛圆溜溜、黑漆漆，好像闪着光一样，“入侵的狄人是恶，造反的太子也是恶。正因为有了这些恶，才需要我等除魔卫道、拨乱反正的举措！”
　　他说话时斩钉截铁，握着的拳头小而幼嫩，看上去别说有什么振奋他人的力量，反倒叫人觉得好笑。
　　宁易眯眯眼睛，差点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他是能听出来的，秋壁照这小子暗中提醒张明珏，别做妥协主义者。
　　他们此去燧石堡借兵，就是要再次掀起一场硬仗。现在大事未成，张明珏反而先在这儿怀疑自己行为的正当性，确实是很影响军心——虽说这“军队”也就三人就是了。
　　面对秋壁照言语中隐藏的意思，张明珏愣了一愣，随即又是苦笑，道歉般对着秋壁照点头，“是明珏气弱了。”
　　在大部分事情上，秋壁照对他是言听计从，乖巧得不能再乖巧。可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位“表弟”之所以如此好说话，是因为他从来不在意那些小事。只要当某件事情真正触及他的内心的时候，任何人都没办法改变他的意志。张明珏敢和宁易表明立场，却没办法在秋壁照的面前说半个不字。
　　不过他们这番讨论，倒是反而让宁易有些不吐不快。
　　他咳咳两声，你们莫要在我这二十一世纪死大学生面前装杯。
　　“我倒觉得你们两个都错了。”宁易拿起毛笔，敲敲桌子，“老张，你错了，若是以百姓视角看待，战争的确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但若站在王朝更替、人道兴衰的高度去看，战争却是有利有弊、十分复杂的东西。普通人当然可以用前者的思维思考，无可厚非，但你是想要当大臣的人，这样的人可以厌恶战争，却不能对战争抱有偏见。若你做不到后者的视角，那你只能当儒，不能当臣。说难听点，你啊，就是太年轻，太天真。”
　　他又转过头来，看向秋壁照，“至于小秋，你就更错了。太子皇帝之争，对这些普罗大众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太子造反成功，其实反而对这个皇朝影响不大，因为这偌大的天下根本不会因为某个遥远地区位置上的人发生改变而改变，即使要改变也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甚至也不一定是坏的改变。反过来说，你所要做的事情成功了，战争也不会消失。所谓的人间不如意和你仇恨的狄人太子，都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你只是在宣泄你的情绪而已。”
　　这两段话一说出来，宁易是洋洋得意，心中好为人师的需求大大得到满足，一时间爽得好像做了场马杀鸡一般舒坦。
　　而张明珏和秋壁照听罢，两人对视两眼，然后同时看向宁易，异口同声道，“都叫你懂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