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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祸起萧墙 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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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爷爷忧心忡忡,我和秋菊再傻也听出了言外之意,是担心那对久无音讯的父子卖身投靠日本人,借倭寇之手打回家乡寻仇。一旦成了真,岂不是劫难临头了吗!想到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我的心一阵慌乱,情不自禁地盯着秋菊。真有那一天到来,我和家人还可以提前出逃,偌大个中国,总能找到个地方躲一躲,实在不行还有最后一条路——出国避难,祖上留下的资财也足够我们舒舒服服在海外过一辈子了。可她怎么办那,刚刚十四五岁,正值妙龄含苞待放,就这么完了?我知道秋菊不满五岁就被卖进府里,只怕连亲生父母叫什么、家乡在哪儿都不晓得了,即便侥幸逃出陆家大院也无亲可投无处存身。太爷爷眼神不济了,报纸来了都是由秋菊念给他听的,想必日寇的残暴和当前的战局这个小丫头心里一清二楚。眼瞅着秋菊的脸色慢慢发白,不由一阵心疼,胡乱安慰她说:“别怕,日本人刚打到武汉,离这儿还远着呢。”
  秋菊站起身脸色冷冰冰的,淡淡地回了一句话:“打到了又怎么样,‘人生自古谁无死’。”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我怕什么?倒是有人神不守舍了,我和太爷爷都吃好了,这就去喊厨房来人收拾,怠慢了,大少爷。”说着头也不回一脚跨出了房门。
  她步步远去的身影转眼消失在视线之外,那一刻心头的滋味到底是什么,几十年过去我也回忆不清了。太爷爷仰靠在圈椅上仿佛在闭目养神,慢悠悠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我的丫头。”
  老人家提到秋菊隐隐带有几分不满,但我直觉是冲我来的,连忙站起来分辩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万一真有那么一天,秋菊她……”
  “扶我书房去。”太爷爷欠身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连话都不让人说完,想必是很不高兴。可我真的是担心她,这哪有错啊?我心里着实委屈可也不敢再出声了。到了书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耳闻着背后有动静,偶而秋菊还吃吃地轻轻笑两声——想必是她领着人来收拾残汤剩饭了。我有心扭头看一下又不敢,太爷爷正盯着呢,瞅着我的眼神仿佛从未相识,不由得让人心里直发毛:这是要干嘛,怕是要挨骂了吧。
  “周岁十五了?”太爷爷突然说话了。
  “是,上个月刚过完生日。”我慌忙回答。
  “能为别人担忧,你长大了。”太爷爷的语气和神情似乎有些欣慰,没挨骂反受到表扬,顿时让我受宠若惊,可还没容我得意,下一句就把我吓着了。
  “你差点挨了一顿暴打知道吗?”
  太爷爷为人正直从不撒谎骗人的,既然这么说肯定有这回事。谁要打我,父母?不会,长这么大连句骂都没挨过;在学校?也不可能,一来我从不惹事生非,二来我是从容县陆家出来的,在省城里人家多少得给点面子。一没犯错二没得罪人,这从何说起啊?我一下楞了。
  “前几个月广东绥靖公署主任余汉谋将军到桂林公干,回去的时候特意弯到家里来看我,顺便告了你一状。想起来了?”
  我的脸腾一下就红了,我同余将军有过一次人生交集,相处了十来天,怎么会想不起来呢。自从改革开放以后,两岸民间交流再无顾忌,一次聚会上我偶然得知早在1981年他老人家业已在台北仙逝,享年85岁。当时不禁黯然神伤,回忆起广州沦陷后,他独率孤军与敌周旋于粤北山区,两次重创日寇重兵来犯,粉碎了其大本营切断粤汉铁路威胁湘桂后方的战略图谋,称得上为民族建下卓功一件,可惜如今大陆年轻一代中恐怕少有人知了。在座的台湾友人听说我是桂系后裔,忙问是否知道这个人,还隆重介绍他还当过陆军总司令呢。当时觥筹交错小斟几杯有些不胜酒力怎么应答已不记得了。人老了,瞬间前想做的事常常一分钟后就想不起,然而少年时的往事却往往恍如昨日始终留在记忆中,余将军我当然记得,他的音容笑貌至今仍然留在我的脑海中,只不过永远定格在1936年夏天罢了。余将军出身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此前曾就读于广州黄埔陆军小学。现在年轻的父母可能不信我这个老头子讲的故事,谁家舍得让六七岁的孩子去学打仗呢?也难怪,这是对“小学”两个字的理解不同,也算时代的误会吧。黄埔陆军小学的前身是广东陆军中学堂附小,于光绪年间创办于现广州东南的黄埔区,辛亥革命以后广东军政府将其改名广东陆军小学校,考生最低也必须有高等小学毕业的资格。中国现代史上许多知名将领的军事生涯都是从这儿开始的,对国军方面大陆年轻人也许不熟悉,但**将军和共和国的开国元勋张云逸大将的名字应当是听说过的。历史就是这样捉弄人,当年这些少年怀着强军强国的梦想来到珠江之畔成为同窗好友,谁想到日后竟会在战场上刀兵相见性命相搏呢?
  因为祖上有遗训,后人不得入宦事君,我们陆家男人读完书的出路似乎只剩下农耕营商了。樊伯于光绪三十年力主夏苍就读广东武备学堂,犹如一线曙光照入了年轻人的心房,陆陆续续有不少人从杨屋村走进了军校、军营,其中就包括我的生身父亲。他不但与余将军是同窗好友,毕业后又在同一个战壕里结成生死弟兄,后来因伤退伍回到了家乡。13岁那年我考进了省城,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我的兴奋就更不用说了,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容县,在我心目中桂林那可是个“大城市”啊,虽然过完暑假才去报到可心早就飞到哪儿了。恰在这个时候,余将军因公赴桂特地绕路杨屋村同我父亲叙旧。我记得是方方正正一张“国字脸”,两道剑眉下双眼炯炯有神。听说他是广东肇庆人,马上想起长辈讲过,那里有个星湖,其风景之美堪比杭州,顿时问个喋喋不休。想不到余将军是个豪爽之人,当即让我随车跟他回家玩几天,并保证开学前派人把我安全送到桂林。说走就走,到了地方一行人下榻在余家公馆,非常气派,记得屋顶是绿色的,据说至今仍保存完好,在肇庆提起“绿瓦当”没有人不知道的。“瓦当”是当地土话,就是屋顶的意思。每天无非是游山玩水,只觉得这儿不但风景太美了,市面也比容县繁华得多,临到要返回公馆总有些意犹未尽,感觉还没玩够,颇有些依依不舍。
  事情出在一天晚上,大人们都出去应酬,不能带我逛街,吃过饭实在穷极无聊,就在公馆里里外外瞎转悠。鬼使神差闯进了小客厅,这里是余将军会见军政大员和贵客的地方,来了这些天从来没让我进去过。发现门虚掩着,我探头探脑张望一番突然发现有两样新鲜玩意儿——留声机和一台收音机,上面还印着花体洋文显然是外国货。这些东西我家里没有,只在容县城里见过,顿时心花怒放扑了过去。收音机上有几个旋钮,我乱拧一番,突然一下就响了,顿时美妙的歌声震响了整个房间。我一下兴奋得喊了起来:“《五月的花》,周旋!”这首歌是她的成名之作,当时红遍了大江南北。我正听得高兴急匆匆闯进个中年女人,仆佣装扮,连喊两声:“少爷,少爷。”
  “有事吗?”
  “小姐不舒服。”
  “什么小姐?不舒服看病去好了。”我有些不耐烦。
  “小姐没病,就是到日子了有些难受,不用请医生,少爷别太吵就行了。”说着不等我说话,过来就把收音机关了。
  我心里老大不愿意,一来是年纪小这个女人的解释听不懂,二来心里有气,就认为这个小姐讨厌我吵。哦,你烦了就不许别人高兴啦,好歹我是客人有这么怠慢的吗?我的少爷脾气也上来了:“跟那个什么小姐说,不让我听收音机那我改听留声机总行了吧。”
  旁边有一摞子唱片我气冲冲顺手摸起一张就放上了。那个女仆知道我是将军带回公馆住的,怕也是来自她惹不起的人家,楞了一会儿扭头走了。我心里好得意,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装模作样地欣赏音乐,其实那些古典曲目我从来就没听过也根本听不懂。正在摇头晃脑,门一下开了,大步流星进来一个脸色略黑的魁梧军人,狠狠瞪了我一眼:“就是他吗?”
  “是。”方才那个女仆跟在身后,轻轻地应了一声。
  那名军人不出声地冷笑了一下,提起马鞭冲我一指:“你,滚出来!”
  你想啊一个才13岁的孩子哪见过这个,别说滚不了,想走脚也不听使唤,浑身唯一能动的就剩牙床子了,吓得我上牙下牙一个劲儿打架。就在这个时候天降救星,就听门外响起一个女人不大的声音:“怎么回事?”,听起来语气显然有些恼怒。
  那个凶神恶煞一楞,马鞭恨恨地朝下一抡,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到门口,同那位没露面的女人小声交谈了一会儿,始终低着脑袋,到最后显然惧怕她的威严竟如同一只乖乖猫径直走了,都没回头看我一眼。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后响起,那个神秘的妇女被人簇拥着走了,我醒过神来赶紧把留声机关了。公馆里顿时静得怕人,我一刻也不敢呆了,探头一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像只侥幸从猫爪下逃命的耗子一样飞快地跑回住处,再也不敢出来。躺在床上仍然惊魂未定,不知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怕得要命,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人摇醒了,迷迷糊糊睁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昨晚可怕的一幕一下子从脑海深处跳了出来,吓得脸色惨白。那个军官见我这副熊样子忍不住笑了,我这才看清楚这不是那个抡马鞭的。他自我介绍姓冯,在国民革命军第四路军副官处任职,奉总司令之命赴广西执行任务,顺路送我回家。一听这话我如蒙大赦喜出望外,说实在的,昨天晚上真把我吓坏了,肇庆一分钟也不想呆了,立刻爬起来,把简单几件衣服塞到包里就往外走。冯副官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说:“不同将军一家道个别了?”
  “不,不用了吧。”
  “那就走吧。”
  我们两个到了公馆院外,汽车已经等在那里了,刚要拉开车门,就见冯副官啪地打了个立正,把手举到帽檐边上郑重地行了个礼,大声说道:“总司令早!”
  “总司令?”我扭脸一看发现余将军正站在公馆门口,这才知道敢情父亲这位朋友是这么大的官。余将军挥了挥手:“走吧,代我给你父亲问个好。”说完扭身就回去了。
  冯副官不是个多话的人,车开离肇庆好远才打破了沉默:“你父亲同总司令是好朋友?”
  我把所知道的简单一说,冯副官浅浅一笑:“怪不得,换了是别人那个黑煞星的皮鞭子肯定早挨上了。”
  我一脸的委屈:“我也没惹他凭什么进门就要打我?”
  “真是个傻小子。”冯副官苦笑着摇了摇头,简单解释了几句。
  原来余将军受命主政广东,忙得很,极少有空回肇庆,公馆里只有姐姐长年居住,由位千金陪伴膝下。女孩子嘛每月总有几天那个,也活该我倒霉,正在她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在小客厅折腾起来。那位黑煞星正是余汉谋外甥女婿,一向脾气火爆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听说心上人受了“欺负”顿时火冒三丈,要不是丈母娘顾及弟弟颜面拦住,只怕我这条小命不死也得丢了一半。
  冯副官说得轻描淡写,却把我吓得够呛,回到家里一个字也不敢吐露。转眼两年过去我早把这段“惊险”忘得干干净净了。太爷爷突然提起臊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嗫嚅着说:“您都知道啦?其实,其实这事也不能完全怪我……”
  秋菊收拾好堂屋恰好进来,见了我这副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插了一嘴:“大少爷,错了就低头又不是丢脸的事。余将军来的时候我在,听得一清二楚。不怪你怪谁?”
  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刚才我白为你发愁了,真是不识好人心。就算争强好胜斗过几句嘴,也不能落井下石借机报复啊。我一肚子不痛快,不过想归想当着太爷爷面可不敢这么说,忍不住把心里的委屈一下倒了出来:“你们女孩子那个事当时我哪懂啊,直接告诉我不就完了,我也不会斗气了。”
  “人家不是讲过小姐不舒服了吗,这种事哪有当着男人明说的。”秋菊脸微微一红,诚恳地说,“大少爷,你错就错在不会体谅别人,自己不痛快也得让人家不痛快,这种想法可违拗先贤教诲啊。”
  秋菊的话不软不硬句句顺耳,又说得确实在理不由人不服,可软话一时还就说不出口,低头叨唠一句“什么教诲啊?”
  “真拿你没办法。”秋菊明白我已经知道错了,不过就是脸上一时磨不开罢了,嗔笑着说:“读的书都忘啦我的大少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行了秋菊,”太爷爷突然插嘴笑着说,“他不过是鸭子死了嘴还硬,其实跟两年前相比长进多了,知道为别人着想了。”
  “我可没看出来。”
  “那你可冤枉人了,刚才他还为你担心来着。”
  “他一个少爷身份,能担心我?”秋菊似信非信地瞅着我。
  “万一日本人来了你孤女一个无亲可投,无处逃奔这个洋学生实在放心不下。他刚一张嘴我就懂了,没容他说完……这也怪你。”太爷爷突然住了嘴。
  “怪我什么?”秋菊听得一头雾水,傻子一样望着老人家。
  “你们两个打小就认识一块淘气,在这个小院子里不算我还住着七八个人,在他心里最亲的除了你还会有谁?说什么不好,偏说句‘人生自古谁无死’,他不着急才怪呢。”
  顿时我同秋菊两个羞得脸都红了,谁也不敢看谁,都成了哑巴。瞅见我们这副狼狈的样子太爷爷暗地里显然乐不可支,开心地看看秋菊看看我,活像在兴趣盎然地欣赏一对罕见的宝贝。也许那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在我的回忆中却是如此漫长,似乎时间在那一刻已经停止了,也或许是我的心跳已经停止了,感觉不到周围的存在。
  “行了,都坐下吧。”太爷爷语气和缓,把我们都从痴想中唤醒回来,脸色却变得无比严肃。
  “秋菊,你看着我。”
  小秋菊乖乖地抬起头,眼神里依稀还有一丝羞涩。
  “记住我的话,从现在起不要为自己的身世身份自轻自贱。”接着更加严厉地对我说,“你也抬起头来。”
  我茫然不解地望着老人家,不知他想做什么。
  “看见了吗,我也是个从小卖身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买下我的夏家就是我的主人,应当百依百顺,老爷没有话从来不敢坐着。哪一天我终身难忘,巡抚大人驳回了老爷一例判案,明明是财主恶霸强抢民女杀人害命,却硬要改判成勾搭成奸,谋害亲夫。老爷退到后堂亲手给我倒了一杯热茶,奋笔直书辞官不做了。当时可把我惊呆了……秋菊啊你知道我的宝贝藏在哪儿,拿过来吧。”
  功夫不大,秋菊抱着个小小的橡木盒子回来了,太爷爷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吧。”
  盖子揭开里面几乎空空的,不见任何金银财宝,只有两三页毛边纸。我们两个小脑袋凑到一起,好奇地想看个新鲜,眼睛一扫就清楚了,这既非书信也非文件,只有一段话反反覆覆写了好几遍。
  “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们才在他们中间建立政府,而政府的正当权利,则是经被统治者同意授予的。任何形式的政府一旦对这些目标的实现起破坏作用时,人民便有权予以更换或废除,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
  “这怎么有点像‘共党’的言论啊?”我震惊地抬起头来,却发现秋菊依然盯着那几行文字,目光专注,俊俏的脸上严肃得没有一丝表情,嘴唇抿得死死的,这哪是我那个随心笑骂的小丫头,简直如同一块石头,显然,这段话深深震撼了她的心灵。
  太爷爷闭上眼睛仿佛沉浸在往事中,接下来话说得很轻很慢,断断续续的。多年以后秋菊回忆说,老人家一定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好让我们领会这段文字的含意并记住它。
  “这是美利坚合众国的《独立宣言》……也不知老爷是从哪儿得来的,哪天晚上他悲愤交加,酒后取出来让我匆匆扫了一眼便把它烧成了灰烬,第二天就带着我辞官回乡了……那时候我年轻有过目成诵的本事,可这些文字实在太过震撼了,当时我真是心旌摇曳没有能全背下来,回到房里怎么回忆也只默写下这一段……我知道让外人看见会惹来杀身之祸,又实在舍不得销毁,一直秘藏至今。”太爷爷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行了秋菊,钥匙给你把它放回去吧。”
  秋菊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手里多了一壶新沏的香片,给我和太爷爷都斟上,最后自己也来了一份,双手托着腮静静地望着老人家。她常年陪伴在身边比任何人都懂得面前这位年迈长者,太爷爷今天以秘示人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必定有事情要交代。
  果然,太爷爷轻轻啜了一口香气四溢的菊花茶,捧着盖碗暖着手满意地望了一眼小丫头开口了:“老蒋这个人呐……”
  故事讲到这儿我顺便插一句,自打我记事以来从桂系长辈嘴里几乎没有听到过“蒋介石”三个字,私下谈话只要一说“老蒋”大家都心知肚明指的是谁。
  “老蒋这个人呐,说话我多不爱听,也不敢全信。可去年夏天他在庐山的讲话我举双手赞成。”太爷爷眯起双眼一字不差地背诵,“‘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我们只有牺牲到底,抗战到底,惟有牺牲的决心,才能博得最后的胜利’。这才是身为国人领袖当说的话。”
  太爷爷将盖碗轻轻放下,笑着说:所以从今日起你们两个没有丫环和少爷之分,身份是完全平等的。明白吗?”
  秋菊得意地瞥了我一眼:“那我怎么称呼他,叫名字?”
  “这倒是个难题啊,”太爷爷仿佛童心顿起,装模作样地挠了挠头,“这样吧,私下里你就叫他——‘洋学生’,怎么样?”
  秋菊又瞥了我一眼,却没有叫出口,脸微微一红垂下了头。
  太爷爷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甭管怎么称呼都要记住,你们两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中国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连我都算上。”
  “您这么大年纪也……”我吃惊地抬起头望着太爷爷。
  太爷爷仿佛根本就没听见我插话,接着说下去:“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日本人一夜间占了沈阳,又过了短短五个月东北全境沦陷。那时我就明白倭寇绝不会止步于此,他们下一步的意图必然是灭亡我中华。我垂垂老矣上阵杀敌是有心无力,但不要以为老朽便是个废人了。不!”太爷爷颇有些自豪地说,“我还有点用:那就是以史为鉴把经验和教训告诉后人。洋学生,昨天从你嘴里听到‘共匪’两个字我心下颇不以为然,可并没有争执,只是说‘是匪不是匪,百年后史书自有评论’。你们两个都听我讲解过《诗经》,应该记得什么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是老祖宗留下的遗训,也是中华民族的美德。从民国六年开始到西安事变历经整整十年,共党被老蒋杀得血流成河,深仇大恨可谓不共戴天了,然而张杨兵谏事发,力主和平解决的却是共党,这才有了全民抗击倭寇的局面。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洋学生你说说,***先生这样的胸怀究竟是匪还是君子呢?”
  太爷爷一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愧疚地扫了秋菊一眼低下了头。秋菊一动不动依旧双手托着腮全神贯注地倾听。
  “我还想提醒你们,南京大屠杀史上不乏先例,远的不说了,当年清兵入关杀戮无数,从扬州十日到嘉定三屠、赣州屠城、广州之屠、潮州之屠……此外还有大同之屠、四川之屠……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惨死的同胞到底有多少数也数不清啊……而这一切都是由吴三桂降清开始的。前人留下诗句‘冲冠一怒为红颜’想必你们读过,他降清的原因也许并不仅仅于此,但他为报家仇置国恨于不顾却是无可争辩的史实。为了一己之私引狼入室践踏生养自己的父母之邦,杀害同胞,真是连禽兽都不如。”
  “丧心病狂!”我和秋菊听得泪花含在眼里。
  “自古倒行逆施者都不会有好下场。”太爷爷端起盖碗呷了几口,似乎在慢慢平复胸中的思潮起伏,略微歇了一会儿和蔼地问,“秋菊啊,我让你有空看一看《史记》,你读到哪儿了?”
  “‘本纪’、‘表’和‘书’这三部分不好懂,我也没兴趣,就是简单翻了翻。”秋菊坦诚地说,“这些日子在读‘世家’呢。”
  “那你呢?”
  被太爷爷忽然盯上了我毫无思想准备,脱口而出:“和她差不多,对前头不太感兴趣直接读的‘世家’,后头‘七十二列传’部分好奇地翻了翻……”
  出乎意料老人家不但没指责我,反倒笑开了:“让我说什么好,要论读书取巧你们俩倒是天生一对。”
  秋菊同我打小就认识,虽然分手了十年,突然重逢谁也不觉得生分,这两天互相取笑斗嘴相处得很快活。没想到太爷爷一句话坏事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秋菊机灵聪慧先觉出不是味,换了别人嘴里出来这句话登时就能急眼了,可她再羞再恼也没有发脾气。你想啊,卖到我家的时候才懵懂记事,在被老人家领走以前,从来没感受过疼爱,在秋菊的心目中太爷爷是这个世上自己唯一的亲人。她又急又臊又委屈,低着头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有您这么说话的吗?”。
  我这个人可能生性迟钝,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天生一对”?脑子嗡地一响才明白,也不知是喜是慌还是羞,反正手脚无处安放话也不会说了,当时若有镜子在肯定瞅见自己脸红成不知什么样了。
  太爷爷见了我们这副窘态才明白过来,失声笑了:“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还当你们是小孩子……”
  老人家转眼望着窗外,感慨地说:“秋菊在这个小院子里长大,我教你认字,教你读书,教你做人,可先人关于‘男女之大防’的论述从未提及过。一来总觉得你还小,二来这些屁话我也不尽认同。谁想我这个老头子有口无心竟让你和他窘成这副样子,看来这是人的天性使然,年龄到了心头自然会生出些事,有意无意地钻进个把人来。”
  太爷爷把目光从外面的小院慢慢移向我们两个,诚恳地说:“我有嘴无心,失言了,但也不打算把它收回,因为有没有那层意思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老朽只有几句交友的忠告。洋学生,你说翻过‘七十二列传’,其中的‘伍子胥列传’读过吗?”
  “好像头一句是‘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后头记不清了。”
  “你呢,知道这个人的故事吗?”
  秋菊蹙眉想了想,“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好像‘鞭尸三百’一说跟他有关吧,其它的……”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春秋末期,楚平王杀了伍员的父亲,他就逃跑了,这期间历经坎坎坷坷就不去提了,最后终于如愿以偿领着吴国的人马杀进了故国都城,这时杀父仇人楚平王早死多年了,为了泄愤他竟然掘墓鞭尸。”
  太爷爷大概说得有些口渴了,低头看了一下盖碗,小秋菊忙站起来:“茶凉了,我去……”
  太爷爷伸手示意她坐下来:“不急,我正说得要紧地方,你们认真听。原文是这样的……”老人家闭上眼睛想了想,“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秋菊,你听懂了吗?”
  秋菊点点头。
  太爷爷站了起来,也不用我们搀扶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窗前,呆呆地望着外面。我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不过肯定是有话要说,大概是要对《史记》这段记载评论一番吧。秋菊一定心里同我想的一样,一声也不吭,好像生怕打扰了老人家。
  果然,太爷爷开口了:“伍员临到生死关头亡命他乡前一刻还不忘告诉申包胥一声,可见两个人确实友情非同一般了。可问题是姓申的怎么会同伍员成为至交呢?一个为了家仇不惜引狼入室毁掉故国家园,一个却是坚定的爱国者,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场截然不同,本是绝对不应成为朋友的。司马光下面还有一段记述,大意是这样的。伍子胥鞭尸以后申包胥派人去谴责他:你这样报仇,太过份了,难道不是丧天害理到极点了吗?你们知道他怎么说……”
  “怎么说?”
  “‘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意思就是说,我老了再不报仇就来不及了,哪还管什么天理不天理的。”
  秋菊小声问:“太爷爷,这就是倒行逆施四个字的来历吧?”
  太爷爷点点头,微笑着说:“我今天说得多了点,有两件事最要紧,你们如果能做到也不枉我费了一番口舌心血。第一个,你们长大了,日后择友也好择偶也罢,一定要先看看这个人是否爱国。记住了?第二件事……”
  老人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神情显得格外凝重:“我提醒你们,从伍子胥到吴三桂历经两千余年,这中间还出过多少为报家仇不惜卖国的史实,陆方晓和陆贤相可都是饱读经史的,比你们知道得多得多,如果丧心病狂的话一定会认定,当前时局是他们复仇的大好机会,只怕不肯错过。”
  听到这番叮咛,我们两个少男少女仿佛一瞬间长大了许多,不约而同地点了下头:“都记住了。”
  太爷爷突然诙谐地笑起来:“记住没记住谁知道呢,秋菊素来最听话了,自从你这个洋学生进了这个院子,也学会口是心非了。”
  “我哪儿口是心非了?”秋菊认了真惊得叫起来。
  “哦,你明明说茶凉要给我换一换,我稍微客气一下,还真就不管啦?算了,我也早到了该午休的时候,再等着喝你的热茶更没法睡了。”
  “太爷爷。”我忍不住喊了一声。
  “还有事吗?”
  “陆贤相的事儿您还没讲完呢!”我憋不住追着问。
  “我不是刚说了吗?”
  “说什么啦?”秋菊和我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
  “我该午休了。”太爷爷忍住笑拄着拐杖自己走了,把我和秋菊丢在身后发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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