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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看书 / 陆家百年 / 第一部 祸起萧墙 第47章

第一部 祸起萧墙 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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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爷爷住着北房三间,东面是画室兼书房,平常总在这里呆着;卧室在最西头,旁边的耳房修了座干净的厕所;堂屋最大,是会客和用餐的地方。我们三个人刚落座,一个又矮又胖的厨师就拎着食盒进门了,两荤两素两汤没有凉菜都是热气腾腾的,一样我也叫不上名字来。太爷爷看了看问道:“没有杂粮饭啊?”
  那胖子听说跟着太爷爷也有几十年了,彼此感情深得很,东家责问一点也不害怕,反咬一口秋菊:“这可是她说的,今天有客人来破例都尝尝您最爱吃的。”
  太爷爷一听满意地冲着小丫头一笑,显然是开心极了:“秋菊,我用哪个汤好啊?”
  老人家一辈子生活简朴我早听说了,没想到俭省到这种地步,最爱吃的居然有客人来才肯破例。我这面子也太大了,难怪这矮胖子临出门好奇地回头望了我一眼,除了小时候我常来不知多少年彼此没见,想必是认不出来了。这‘破例’才能尝到的好吃食究竟是什么呢?我正在胡思乱想呢,秋菊已经麻利地盛了一小碗放到老人家面前:“霸王花扇骨汤。这个清心润肺,这两天您有点咳。”
  “行。”太爷爷笑着说,“看见啦,这个小秋菊啊样样管着我,有时我都后悔当初要她过来干什么,弄得我都没自由了。哎,这个洋学生你给他喝什么汤啊?”
  刚才我说到嫁人,秋菊显然以为有意羞臊她,这会儿气还没消呢,白了我一眼:“他?这扇骨汤是特地给您预备的,不许他动。”说着拿筷子一指,“你,就那个——冬瓜花甲汤。”
  我听出来她是成心气我,心想,要是不还两句嘴岂不显得我怕你了?把筷子一放:“哎,有你这么待客的吗?”
  “哪儿怠慢你了?平常太爷爷用餐顶多是一荤一素一汤,今天为你来了个双份还不知足?别说你了,国军再大的将官进了这个院子也不过如此——顶多添一壶酒和个把凉菜——谁也不敢说什么;再说了,你们家我还不清楚,年夜饭都只烧一个汤,大少爷你可敢挑过?”
  “那是我父母,跟二老吃饭挑吃挑喝那叫不孝,你懂吗?”
  “哟,看不出来还知道长幼尊卑呐。在家不敢挑到这儿倒挑上了,那我问你,你家二老跟太爷爷相比哪个为‘长’哪个为‘尊’呐?”
  “我……”秋菊话说得冲,可句句实情,问得我真是哑口无言败下阵来。
  我们两个少男少女斗了个面红耳赤,太爷爷在一旁非但不恼反而兴致勃勃,看样子巴不得听我们再吵两句。多年以后我和秋菊回忆起这一幕不约而同都有些感伤,他老人家这个小院子晚年少有人来,定是觉得冷清寂寞得很,所以才这么开心。
  太爷爷看我已经无言答对了,尽管这场热闹看得意犹未尽也不得不出面解围,佯装生气地说:“秋菊,太不像话了。那天磨着我讲什么来着?你说懂了我看根本就没懂,比平儿差远了。”
  秋菊顿时就没了火气,看得出来是真心羞愧了,低着头垂下眼睛都不敢瞅我,小声说:“对不起大少爷,我错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悔得泪珠儿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
  我长这么大几乎没见女孩子哭过,尤其是同我年龄相仿的更是头一遭,顿时比她还慌。秋菊接下来又说了什么道歉的话我至今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张绯红的脸,雪白的脖子和一对黑睫毛,低低地垂下来盖住眼帘可怜兮兮地抖动着。一时心都软了,想打岔说个情都不知怎么说,真是活见鬼了突然就冒出一句:“太爷爷,平儿是哪个房里的?我怎么好像没见过。”
  “你让她自己说。”
  太爷爷依旧绷着个脸,秋菊朝夕相处他的脾气秉性摸得再熟不过了,一下就醒悟过来老人压根儿就没恼,说不定心里还偷着乐呢。顿时破涕为笑,活脱一个记吃不记打的,又开始奚落人,举起筷子点着我:“平儿姑娘是琏二奶奶房里的,你上哪儿见去?”
  《红楼梦》我读过好几遍了,纳闷地说:“那——平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太爷爷看出来秋菊不好意思,放下了筷子:“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前些天是我母亲忌日,每年逢这天我都吃素,厨师也不怎么给忘了烧了荤腥,她恼了就跟人使性子,说话没轻没重。我看不过去一脸的不高兴,让她再好好读一读《红楼梦》。”
  “您别说了,人家知道错了。”
  “那你自己跟大少爷说说。”
  “是这样,那么厚的书我上哪儿找答案去当时就磨着太爷爷。”秋菊也把筷子放下,眼盯着桌子不敢看我,“他老人家翻开《红楼梦》第五十九回,手指头顺行一划拉我才明白。”
  “明白什么?”
  “小丫环春燕受了娘和姑妈的气,不但委屈还挨了打。这下犯了众怒,把状告到平儿跟前,平儿本想把两个婆子赶出府的,后来一想人家已经认错求饶,算了罢,就说了一句……
  “说的什么?”我好奇地问。
  秋菊把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恍然大悟,看她可怜的样子更觉得楚楚动人,怜香惜玉之心顿生:“算啦,咱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儿,我什么时候真生过你的气?”
  “好啦,言归正传。”太爷爷拾起筷子点着桌上的菜肴:“吃菜,吃菜,早上吩咐秋菊让你过来,我眼瞅着她先跑到厨房,这一桌子肯定都是她刻意给你预备的。”
  “给我?”
  “是啊。”太爷爷狡黠地一笑,“今天你来的目的不就是想知道陆贤相的去向吗?刚才你称赞秋菊是个‘才女’,我也跟你夸口,‘别看她是个女流之辈,却是个可造之材’。不如就让她显显本事,你先听听她的见解。”
  “她给我讲?”我知道每次与太爷爷书房夜谈,秋菊都在外间伺候,当面聆教都不甚懂,你在门外听着倒比我明白?心里着实有点不服气,脸色肯定是不好看了。
  秋菊也不知觉没觉出来,脸上笑嘻嘻的,伸手拣了一块黑红的鸭子肉举到我面前:“大少爷尝尝?”
  我也不客套,探头一口就叼了过去,秋菊没想到我居然这么不拘礼,都有些傻了,脸微微一红遮掩着说:“小心筷子把牙硌了,味道怎么样?”
  “不错。”我细细地品味着,“酥脆软嫩,味道酸辣、咸鲜适口,就是油重了点。”
  “那再尝尝这个。”说着她把筷子伸向另一个菜碟,往起一夹,还是块鸭子肉。不过这回可不敢再举着了——想是怕我再一口咬上去——直接扔到我碗里。
  我夹起来送到嘴里:“哎,味道也不错,可跟刚才那个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软烂酥香,微辣浓醇。”
  “吃出来不一样啦?你尝的第一口鸭肉叫‘临武血鸭’,同你喝的‘冬瓜花甲汤’都是湖南省临武县的风味;而你尝的第二口鸭肉叫‘香辣陈皮鸭’,同太爷爷喝的‘霸王花扇骨汤’都是广东肇庆风味。”秋菊突然笑起来,脸上现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歪着头顽皮地问我,“依你看,陆贤相这会儿吃的是湘菜还是粤菜呢?”
  傻子也明白了,这个才女是在暗示我陆贤相不是逃往湖南就是逃往广东了。
  我偏要同她抬抬杠:“那可不见得,谁不知道广西山多洞多,哪儿不能藏人,说不定这会儿正吃着咱们家乡菜呢。”
  “不可能。”秋菊笑着摇摇头。
  “怎么不可能?你敢这么肯定说来我听听,要能把我说服了,以后……”
  “以后怎么着?”
  “……见面就管你叫才女。”我一咬牙赌了个誓,我还真就不信了,二十多年前的事她楞说得跟亲眼见似的。
  “别别,这可不是我有多大能耐。”秋菊不好意思起来,“昨天晚上太爷爷说算个八九不离十,我也好奇怎么这么大本事,就死皮赖脸打听,老人家本想歇着了,可磨不过我好歹说了几句——算是线索吧——让我自己去想。都是你,害得昨晚我也没睡好觉呢。”
  “敢情是太爷爷私下告诉你的,这不公平。”我的好胜心上来了,“你把这线索公开了,看本少爷和你究竟谁的分析对。”
  秋菊一听这话把碗一撂:“太爷爷,他说您偏心眼!”
  老人家看我们俩又斗开了嘴,显然高兴了,就等着乐子看,笑模悠悠地说:“扯上我干什么?你要是心里有底就把这线索说给他,我来当个裁判看你们两个谁高明。”
  “说就说。”秋菊嘀咕了一句,看得出来她真是被宠坏了,一点也不像个贴身丫环,倒像老人家的嫡亲孙女,“二十多年前吧,陆贤相母亲过世三七那天,东府大奶奶带着贤志少爷到香炉峰祭拜。回到后山脚下,瞅见一辆洋马车,贤志少爷说跟婉兮奶奶坐来的一模一样。”
  “马车……”我正思量着,秋菊已经把饭碗又端起来。
  我见她伸手去夹菜忙问:“说完了?”
  “说完了。”她嚼着鸭子肉含含糊糊地说。
  “太爷爷还说了别的吗?”
  “有。”秋菊把一口食咽下去,拍了拍胸脯,那意思仿佛我追问得急差点噎着她,“最后几句啦。据大奶奶回忆,在下山路上同一个人走了个对脸儿,估摸十八九岁,可洋派了,还穿一身英国猎装呢。”
  “没了?”
  “没了,就这几句真没了。”
  “这个……”我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下,“这两件事搁到一块儿顶多能说明,陆贤相有可能被上山的人接走了。可这假洋鬼子是谁,由哪儿来到哪儿去都不知道,凭什么断定陆贤相不会就躲在广西呢?太爷爷她说得是不是没道理?”
  “秋菊你说说。”太爷爷不置可否饶有兴趣地等着看热闹。
  秋菊的性情跟我一样也是个轻易不肯服输的,一听我质疑拧劲就上来了,反过来问我:“大少爷你见过大世面,省城里碰到过坐洋马车的吗?”
  “小汽车倒是有那么几辆,至于洋马车……还真是几乎没见过。”
  “对呀,何况是二十多年前了,全广西的洋马车可谓是凤毛麟角,敢坐的都是全省顶尖的头面人物,能和当年老帅称兄道弟的。平民老百姓再有钱也不敢买,那不是明摆着要和陆荣廷抢风头吗,想找死啊?所以我断定香炉峰脚下的这辆车绝不会是广西的,全省有一个算一个,谁有车也不会借给陆荣廷仇家,更不敢收留他了。太爷爷,我这么分析有没有道理呀?”
  “你说呢?”老人家笑眯眯地反过来问我。
  “算是对吧,”我自觉输了可心犹不甘,指望把这个小才女问住多少找回点面子来,“那你说这马车从哪儿来的?”
  “广东。”
  “广东?就不会是湖南或者贵州吗?”
  “我虽然没出过远门,可这些年也没少见带兵的将领来访,他们同太爷爷闲谈也好,讨教也罢我都在身边伺候着,多少也听进几耳朵。由广西到贵州一路大山,难走得很,有些地方单人独马勉强能过,就算洋马车凑合过去了,那陆贤相也受不了,他那身子骨早被大烟淘空了,颠也得把他颠死。至于湖南也不可能,我听说了,那年袁世凯兵发广西都快到了省界,陆荣廷的人马全调到桂林北面,防得死死的,这么扎眼的一辆马车在两省之间穿行哪个不得查一查,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地来往呢?要想活命惟一办法是跑去广东。”
  “有道理。”这个小秋菊让我真有点钦佩了,顾不得脸面赶忙讨教,“我也听说陆方晓当年在广东交了些个有头有脸的朋友,可也都是生意场上的——跟陆荣廷相比简直就是个小蚂蚁——怎么敢跑到广西来救人,那不是得罪阎王爷吗?”
  “有几分道理,问得好。这回‘才女’怕是没话可说了。”太爷爷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一张老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
  我有自知之明。秋菊打小就跟着他,老人家心里自然更疼一些,突然站到了我这面,分明是惟恐‘天下不乱’再挑拨两句,好接着看戏开心。
  正在这时厨师又拎着食盒进门了,抱着歉意地说:“秋菊早上才吩咐,实在有点赶,您要的才蒸得。”
  说着小心翼翼地端出个热气腾腾的盘子来,顿时屋子里香气四溢。那吃食我还真没见过,一个个鸡蛋黄大小,颜色暗红,有点儿像刚摘的荔枝。说它是北方的烧卖又明显不是,隔着半透明的皮似乎能看到里面的馅,上面还撒着一层碧绿的葱花。
  秋菊赶紧夹起一个,讨好似的放到我碗里:“尝尝,这叫网油卷,太爷爷说鲁菜苏菜里都有这道名吃,只是烧法各不相同,这是湖南郴州的做法,我还是喜欢这个。你看外面这层皮叫网油,其实就是猪肚最外面那层膜,雪白雪白薄得跟纸似的,讲究的得用刚杀的猪现剝下来最好,把它晾干了切成皮包上馅,大火蒸熟了,肥而不腻香着呢。太爷爷最喜欢,不过上了年纪油太大轻易不敢让他吃。”
  秋菊滔滔不绝格外地热情,想是她觉得自己答不上来脸上挂不住,又不肯认输,正好借这个堵住我的嘴。我也不想说破以免难堪,毕竟才说过嘛——“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满口夸赞:“果然真是好吃!”
  秋菊哪是好哄的,‘噗嗤’一声就乐了,连忙捂住嘴。
  “你乐什么?”我瞪大了眼珠子。
  “吃食还在碗里,你还没尝呢!”
  这下尴尬的倒成了我了,看了看碗里,可没不是嘛一口都没咬呢!脸一下就红了。
  太爷爷全看在眼里,我们心里想的什么焉能不明白,看起来该到打收场锣的时候了,于是半嗔半笑地说:“戏就演到这儿吧,两个毛孩子。秋菊,看起来你心里有谱了,就明着告诉他吧。”
  秋菊瞅着我偏不明说:“别人不敢,有一家敢。”
  “哪一家?”
  “人称‘一门三总督’。”
  前面说过,岑怡芳娘家声名显赫,晚清时出过三名重臣。头一个是岑毓英,历任云南巡抚、贵州巡抚和福建巡抚等要职,最后在昆明病逝于云贵总督任上。过世后,朝廷即刻任命云南布政史岑毓宝代理总督一职。这两个本是亲兄弟,虽然同父异母感情也挺深厚。岑毓宝是老三,把女儿嫁到簪缨世家做了陆方晓元配夫人,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了。第三位封疆大吏就是老大岑毓英的儿子岑春煊,比他父亲更了得。不但在朝里当过尚书,还当过陕西巡抚、山西巡抚、广东巡抚、四川总督和两广总督,其余还任过多少要职一时半会儿都数不过来。
  这些个我早就知道,别看堂上二老声名比不上陆方明兄弟两个显赫,但终归是血缘较近能住进府里,族里着实有不少人羡慕,时不时也有来访的,一些个留恋前清的遗老遗少可没少讲岑家的故事。我顿时恍然大悟,毕竟岑春煊与岑怡芳是堂兄妹,两个人的父亲感情又好,妹妹留下遗孤,做舅舅的出手搭救一把也是人之常情。虽说大清亡了,可他的门生故旧依然遍广西,况且陆荣廷也是当年他在任内招安,又一手提拔起来的,要想把外甥接到身边哪里不能寻到个方便?
  “照你这么说马车是岑春煊派来的……也算讲得通,可问题是……”我依然不甘心认输,脑子灵光一闪突然寻到了秋菊一个漏洞,高兴得立刻反击,“辛亥以后岑大人云游四海居无定所,你怎么知道当时他恰巧在广东呢?”
  “这个……”秋菊一下卡了壳,两道弯弯的眉毛皱了起来,在眉心处慢慢凝成一个小巧的疙瘩,好像她无法解开的心结。想不到小丫头伶牙俐齿也被本少爷一句话问住,无言以对,我登时颇有几分得意幸灾乐祸起来:谁叫你自作聪明来着,丢脸了吧。本想奚落几句出一出刚才受的气,可小秋菊垂下头一脸的苦相实在让人心软,话到嘴边由不得就变了味儿:“算啦,你跟我一样才多大年纪,能猜出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咱俩别争了,还是听听长辈怎么说。”
  太爷爷听我说出这一番话,几乎看不出来地微微点了下头,显然暗地里很赞许:“秋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当然有啦,大少爷说得不错,我年纪小,得多听听长辈的。可问题是长辈的指点我早听过了。”说着小秋菊头一下抬起来,目光里透着顽皮,竟然是满脸放光神采飞扬!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刚才她又是装蒜成心逗我玩呢?”我楞楞地望着她,心想,“这个丫头真是太鬼了,心眼实在难猜……”
  “我敢断定那个假洋鬼子就是岑春煊派来的。”秋菊斩钉截铁地说。
  “你有什么根据?”看她把握十足的样子我的心还真有些慌了,又找补了一句,“是哪个长辈跟你说的?”
  “太爷爷!”
  “啊?太爷爷你偏心眼!”这回轮到我心生埋怨了。”
  “这你可冤枉人了,秋菊,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太爷爷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
  “太爷爷别生气,您听我说完。”秋菊连忙解释,“这些年家里少有客人来,我怕您老冷清,闲下来时不时磨着您要听故事,就是为让您多说说话省得闷得慌。你讲了好多年轻时破的案子,有一句话我记住了,就是接触到案情怎么大胆猜都行,可一定得拿住可靠的证据才能下结论,千小心万小心有时还难免出冤案呢。对不对?”
  “不错,”太爷爷的脸色和缓下来,“那你拿到证据了吗?”
  “找到了。”
  “说来听听。”
  “大少爷刚问的,昨晚我也想到了,左猜右猜岑大人的行踪楞是个解不开的谜。躺在床上困得眼皮打架也不甘心放弃。也许是福至心灵突然就想起来,你老人家说过,前清开始袁世凯同岑大人就互不相容,堪称政坛死敌,两个人斗到至死方休。袁世凯当上了民国大总统又想当皇帝,岑大人与他势不两立岂肯南面称臣?于是聚拢了一派势力,在广东肇庆成立了护国军还当上了司令,打算同宿敌决一雌雄。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仅过了还不到一个月,没等出兵袁世凯就一命归西了。想起这事我困劲儿一下就没了,坐起来掰着指头算,姓袁的死在民国五年六月,不正同陆贤相逃跑的时间巧合吗?这时候他舅舅正在广东得势,不投奔他会投奔谁?”
  小秋菊胸有成竹振振有词,分析得无懈可击。说实话我真是惊呆了,别看年龄相仿真比我聪明得多,称她一声‘才女’真不为过。
  太爷爷也禁不住慨叹:“秋菊呀,看起来这些年你没白跟着我,着实用心了。当年夏翠祭拜回来一说我就预感到不好,可惜谁也不信。过了四五天吧,报国寺派人登门,原来陆贤相不见好几天了,问李阿亮说是回了杨屋村,也就没在意,谁想没过几日李阿亮也不见了踪影,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赶紧下山进府来问问。我马上随他们回香炉峰查实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和秋菊听得紧张连忙问。
  “进到报国寺的正是同夏翠迎面相遇那位,他陪着陆贤相到亡母和先祖大明副将灵前都磕头拜了拜。跟着就把人领下后山。为怕过早暴露行踪两个人吩咐李阿亮留在报国寺多呆几天,估摸他们走远了再离开。这般安排可谓用心良苦了。可惜呀自古‘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们在藏经楼说话眼泪汪汪没有留心到还有个外人在。说来也巧,有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犯了错正在后堂受罚,面壁思过呢。我进寺查看才发现了他,已经好几天了方丈早把他忘了。从他嘴里才知道这个所谓的假洋鬼子同陆贤相以表兄弟相称,正是岑春煊的公子——岑德广。他们让李阿亮脱身之后赶到肇庆会合。”
  “我赢了!”秋菊忍不住推了我一把,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你说了不算,得太爷爷说了算!”
  我们两个谁也不甘服输活像两只斗鸡,当时的模样一定很有趣,连太爷爷也忍俊不住了:“好,我这个裁判就来宣布一下:本次比赛没有赢家。”
  “为什么呀?”我们两个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话一出口不禁彼此对视一眼。
  那一刻她的眼神我毕生难以忘却。你想啊,一个是少爷,一个是卖身入门的丫头。虽说孩童时在一起玩耍,毕竟身份不同,况且一别十载,仅在昨天方才相认,彼此间竟然如此无拘无束,仿佛同气连枝的兄妹。太爷爷看在眼里一时走了神,忘了我们正洗耳恭听等着讨个说法呢。也许同样有过卖身经历,‘心有戚戚焉’吧,心中似乎有无限感慨涌上心头:“人这一辈子如同孩子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庄子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即便才高八斗一辈子呆在书斋里也不能尽晓天下事。我一生钟爱书画,藏了几幅董其昌的山水,可谓爱不释手,但我更欣赏的是他留下的八个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老了可你们都还年轻,倘若做到了这八个字,自然会有更多的人生体验和机缘,解开你们心中的疑团。”
  听了这番言语秋菊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轻轻地咬着嘴唇,我知道她这么聪明绝对听懂了,闷声不语肯定是为自己的身世暗伤,一个从小卖身的丫环纵使心比天高又有何用,恐怕只能在这深宅大院里终老一生了。我心中不由一痛,怜悯地望着她暗暗发誓,但凡有‘行万里路’的机会走遍天下,一定带上她。
  “人在世上只要尚有气在,心中的存疑便无尽无休。”太爷爷感慨地接着说,“你们英气逼人铁口直断难怪人说后生无畏,胜过老朽当年啦。秋菊啊,权当我一时兴起‘老夫聊发少年狂’吧。”
  说着冲她比了个手势。
  “不行!”那张俊俏的小脸一下绷了起来。
  “就一点点。”我吃惊地发现老人的口吻近乎乞求了。天哪,这还是那个威震桂省的太爷爷吗?
  “真拿您没办法。”秋菊嘀咕一声,似乎极不情愿地起身出门了。
  太爷爷突然笑了,好似一个心满意足的孩子得意起来,没头没脑地说:“来自临武县九嶷山支脉的‘西山米酒’你听说过吗?由大明正德年间至今已有五百多年历史了。这还是咱们村过世那个老酒鬼推荐的,算起来比我还小几岁,却先走了我七八年,这是他家乡的酒,据说……”
  正说得高兴,小秋菊端着酒壶进来了,太爷爷立刻打住话头盯住。就见小丫头从墙边柜子里取出个小酒盅,放到老人面前,倾光了酒壶一斟,正好是满满一盅。
  “就这些了啊,晚上可没有了。”
  “很好,很好,远超我所欲也。”太爷爷已经乐不可支了。
  秋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是不让您用,酒鬼爷爷当年留下过话,上了年纪每天一盅为限最宜。”说着扭脸看着我,“太爷爷有些风湿,这酒对症少用一用有好处,可我看不住他,只好放到我屋里现喝现取,这也是没办法。”
  转眼间一盅酒下肚,太爷爷如愿以偿话也多起来:“为陆贤相的出走和下落你们各抒己见互不相让,谁是谁非我没有下断言,因为这其中有太多疑点,至今连我都不敢妄言,只有一点是肯定不会错的。”太爷爷笑眯眯地看看我们两个,“你这个洋学生没全输;秋菊嘛也没全说对。”
  “为什么?”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又对望一眼,几乎是齐声发问。
  “我心内存疑不止一点也不想多劳神了,单说段往事让你们想一想。”太爷爷心下似乎有些许感伤,“我这一辈人中曾在大清出入官场的几乎都已西去了,记得曾与几位好友聚首评论前朝,扯来扯去扯到昔日三位重臣,各抒己见。有位老兄弟撇了下嘴:‘有什么好争的,一言以蔽之,三个屠夫罢了’。他把缘由一解说,当时在座的没有一个不赞同的。
  “屠夫,哪三位啊?”我好奇地问。
  “袁世凯、张之洞和岑春煊。第一位袁世凯当叫‘民屠’,他杀戮一生,就说庚子年间吧,在山东和天津做了刀下之鬼的义和团民不计其数,我那位老兄弟说,他顶戴是用血染红的,日后史上冠之以‘民屠’的骂名绝不为过。
  第二位就是湖广总督张之洞了,他热衷于兴办实业这本没错,但他不思量一下国力,四处搜刮,银子好似白来的花得像流水一样,难免官怒民怨,私下里被戏称为“钱屠”。
  至于这第三‘屠’嘛,就是指岑春煊了。他为政严明不讲情面,不惧权贵,经常弹劾不良官员,仅在广东任上就有1400多名官员因他落马丢掉了顶戴花翎,其中有不少还是他的门生故旧,据说他一生弹劾官员的数量比有些屠夫一辈子杀的猪还多,所以得到了一个“官屠”的绰号。”
  听到这些逸闻我只觉得有趣,秋菊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对这三个绰号您如今怎么看?”
  “不论及其他功过,单独就此而言可谓名副其实。”太爷爷不假思索地回答,“‘民屠’可恨;‘钱屠’可气;‘官屠’可敬。岑春煊这个人一生忠君爱国,‘屠官’之举难免夹杂有官场争斗的私心在内,但也不排除他确实痛恨贪官污吏,有爱民之心。你们年纪小可能不知道,民国21年淞沪抗战爆发,他拿出三万银子捐给了十九路军。你们想想这样的人品会容忍陆方晓的恶行吗?所以我隐隐有种感觉,岑德广来到容县并非其父授意,很可能主谋者另有其人。究竟什么人有这么大来头,能背着岑春煊使唤他的公子?花这么多心血救出一个大烟鬼又意欲何为?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二十多年来一直不得心安。从去年卢沟桥事变以来,局势不利,目前武汉战况也不乐观。深夜静思对香炉峰那段往事渐渐有些明白了,万一武汉沦陷,日本人下一步极可能剑指华南,我现在最担心一件事就怕它成了真。”
  “什么事?”秋菊和我都紧张地问。
  “嗐——”太爷爷轻声地仰天叹息反问起我们来:“你们说陆氏门中会不会出了个吴三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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