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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曹由之说天柱岩脚下有座戏台，今天有名角献艺，必定是观者云集，人气旺就有生意，小摊小贩都想来发个小财，茶棚糕点冷荤热炒一家挨一家，热闹得很。岑德广心里就直痒痒。他不稀罕这些热闹，也不爱听戏，而是爱看来听戏的美女。穷苦人家女子同男人一样忙于生计，哪有闲暇来这里寻开心呢，想必戏台下的妙龄女郎若非大家闺秀也得是小家碧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岑德广正值青春年少一颗萌动的心早就按捺不住了，好不容易盼到画舫靠岸不等停稳就跳下来。左右一看哪有女的连男人也不见一个，四下里静悄悄的。
“真倒霉，美女看不成了。”岑德广大为扫兴暗地里埋怨，“曹爷爷真是老糊涂了，今天哪有唱戏的。”
正发楞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几个彪形大汉，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陆荣廷贴身的卫兵。
“怪不得连个闲人都没有，是阎王爷来了！”岑德广一下慌了起来，心砰砰直跳，本想玩个痛快，谁想自己最怕的人竟先到了一步。
陆荣廷今天起得很早，刚打完一套拳岑春煊就差人来请他一同游湖。这会儿两个人已经登上了天柱岩峰顶肩并肩站在树荫下，风挟带着丝丝凉意拂面而过令人感到神清气爽十分惬意。放眼望去，脚下方圆十几里绿波荡漾，几座青峰尤如仙女一般袅袅婷婷从水面升起，仿佛上天派她们下凡来到星湖，守护这颗散落人间的明珠。极目远眺，古老的端州城尽收眼底，绿树繁花和黑压压的屋顶连成一片，如同一幅画卷缓缓地展开。那画卷一路向南突然被一条宽阔的河流拦住了去路，只见西江水浩浩荡荡从上游而来奔向不知名的远方。两个人胸前挂着望远镜指指点点谈笑风生，亲热得很，其实彼此都加了十二分小心，生怕说错了一句话。原因很简单，因为护国军都司令的交椅两个人刚刚生了嫌隙。在陆荣廷看来，岑春煊一没有地盘二没有兵，不过是一个过气的政客，凭什么觊觎这个位置。陆荣廷心里不服可这个脸也不是说翻就好意思翻的，毕竟自己能够发迹得益于岑春煊的赏识，当年要不是有这位两广总督大力提携他也不会有今天。两个人心存芥蒂都不说破，没想到云南实力派——蔡锷蔡松坡突然发难，激烈反对岑春煊作盟主，有人猜测蔡将军此举与陆荣廷在背后鼓动有关，可证据呢？谁也拿不出来，于是各种版本的流言像长了腿在私底下传播开来。就在这微妙的时刻岑春煊居然主动示好，请他结伴游湖，陆荣廷心里直犯嘀咕，姓岑的混迹官场几十年，袁世凯几次三番置他于死地都不能成功，要讲对付政敌他办法多的是，这次约我出来怕是要耍什么手腕吧？
陆荣廷心存狐疑脸上却是笑容可掬：“我一向以为桂林山水独步天下，想不到这里的景致竟然不输你我家乡，云阶兄，我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不虚此行啊。”
“这里的山水确实比得上桂林和阳朔了。”岑春煊感慨地说：“记得光绪十五年先父西去归葬尧山，我带着妻儿还乡守制，乘竹排循江而下。漓水蜿蜒于青峰翠谷之间，两岸景色秀丽犹如仙境，那一瞬间一颗心像被洗过一样，干干净净没有半点俗念。这些年来奔走国事实在太累了，你说什么时候天下能够太平呢，真有那一天我就在漓江边结草为庐，寄情山水做个闲云野鹤终老残生了。”
岑春煊一席话似乎发自肺腑，神情一时竟有些异样。陆荣廷望了他一眼心里不信嘴上却说：“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自幼孤贫长到十六七岁连饱饭也没吃过几餐，后来这几十年——你是知道的——那是在刀尖上过的，这闲云野鹤的滋味还从来没尝过，到时候我一定与你比邻作伴，每天在漓江边钓钓鱼，听听戏，跟着你潇洒一回，也不枉到人世走了一遭。”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岑春煊年轻时候是个有名的纨绔子弟，同大学士劳乃宣的公子劳子乔、黑龙江将军博尔济吉特•恭镗之子瑞澄并称“京城三恶少”，当年京城有所谓“八大胡同”是妓院的集中地，其中以韩家潭最为有名，常有官员偷偷到这里寻花问柳，这三个家伙埋伏在附近，趁人不备，剪了辫梢转身就走，大清律是禁止官员嫖娼的，这下可把人家吓个半死又不敢声张，他们却哈哈大笑乐得不行。类似这样的的荒唐举动不知做过多少，每每成为好事者茶余饭后取乐的资料。岑春煊发达以后这些劣迹自然没有人敢再说，陆荣廷提到‘十六七岁’，岑春煊眉头一皱：该不会是恶心我吧？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别揭短”，岑春煊不爱听也没办法，人家没有挑明了说，到底有心还是无意谁知道，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岑春煊一肚子不快藏在心里只作没听出来，微笑着摇摇头：“干卿兄，要说你几十年不得悠闲这话恐怕没人敢信，别看我少年时游戏人生，论起对戏曲的痴迷和造诣却远不如你，这可是要花大把银子和时间的，听说享誉两广的名旦蓝玉婷就是你捧红的。可有这回事啊？”
这些天来在两广政坛陆荣廷与陆方晓夫妇结仇已是尽人皆知，听到岑春煊提起蓝玉婷陆荣廷显得有些尴尬，岑春煊只当没看见继续说下去：“抛开你两家的恩怨不提，我说句公道话，蓝玉婷的戏还是唱得不错的，想不想再看她演一出啊?”
“你什么意思？”
看陆荣廷的表情似乎有些恼怒，岑春煊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开玩笑，今天请你来就是为了欣赏一出好戏，不过这回蓝玉婷只能算个配角。”
“什么戏？”
岑春煊笑吟吟地向山下一指：“你往那边看。”
只见湖面上一艘画舫在慢慢地移动，陆荣廷疑惑地举起望远镜对准了目标，慢慢调整焦距，突然他像被人用定身法定住一样一动也不动了，他分明看见陆方晓夫妇同曹由之围坐一起推杯换盏满面笑容不知在谈论什么。
容县的士绅陆荣廷只跟陆方明合得来，两个人义结金兰好得跟亲兄弟一样，这在广西官场没人不知道，李副官得了沈放口供不敢怠慢连夜就报了上来，陆荣廷一看原来是陆方晓害了方明一家当时悲愤交加，恨不能将陆方晓千刀万剐，这会儿看见他们夫妇那还能放过去，他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老狼眼都红了，就要下令抓人又生生把到嘴的命令咽了回去——这事有些蹊跷，曹由之怎么会同陆方晓夫妇相识﹔他们在这里聚会岑春煊又怎么会知道？
陆荣廷脸色阴下来声音低沉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岑春煊早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会心地微微一笑：“我的人说陆方晓一直藏在曹府，今天就要转道去上海了，看来曹由之正在为他饯行呢。”
陆荣廷肺都气炸了，强压住怒火不动声色地说：“我知道陆方晓是你妹夫，人家要走怎么也不过去送一送？”
岑春煊看出陆荣廷要恼连忙解释：“干卿你误会了，方晓投奔到曹府跟我可没有任何关系。”
陆荣廷脸色铁青冷笑了一声：“既然云阶兄说没关系，那我可得罪了。来人，把这对狗男女给我抓回来！”
身后的卫士应了一声拔腿就走。
“等等！”岑春煊连忙拦住。
看得出来陆荣廷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要不是顾忌岑春煊的身份早就发作了：“你想干什么？”
“你不了解曹由之底细，我前两天就得着消息要是能抓我早抓来送你了，还能等到现在？”
陆荣廷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地说，“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当过几天状元女婿吗，可惜大清朝早亡了，姓曹的现在不过有两个臭钱而已，自古民不与官斗，他识相就算了，不识抬举连他我也一块收拾了。”
“千万使不得！据我所知，这个人根本就非我族类，而是日本人。”
“日本人？”
“绝对错不了。道光年间东洋国力不及我中华，陆续选派了一批少年精英飘洋过海来深造，他化名曹由之游走于达官显贵、名士豪门之间，连状元公于建章于大人也没识破竟把女儿许给他，可叹父女两个一直到死都蒙在鼓里。其实他在故乡另有妻室，夫人梨本宫悦子在日本地位可不低。这都是因为她有一个好家世。”
“哦，说说看。”陆荣廷有几分诧异。
“过去日本天皇最多可以娶三个女人，分别尊为皇后、中宫和女御。曹由之的夫人即为女御所生”
陆荣廷大吃一惊：“照这么说曹由之是驸马爷了？”
“应该不假。庚子年间光绪爷和两宫太后蒙难，我随驾一路到西安，大总管李莲英亲口对我说的。曹由之本名近卫良熙，岳父是宽宫惠仁——日本国第120代天皇。这件事朝野上下就几个人知道，谁也不敢说破，见了他彼此心照不宣罢了。有了来自上面的照应曹由之几十年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真金白银不知赚了多少，自然，朝廷有些难办的事也不得不假手于他。”
岑春煊把一些不为世人所知的秘闻娓娓道来，把个陆荣廷听得入了神，说着说着岑大人话锋一转聊到了袁世凯。光绪二十八年元宵节刚过，日本陆军学堂突然出现了五十五名拖着辮子的中国学生，这些人都来自袁世凯的武卫右军随营学堂，归国后在他麾下出任教官，北洋军中放眼望去，这五十五人可谓遍地桃李。这件事也是曹由之私下里促成的……”
岑春煊一桩桩一件件说下去，陆荣廷两道花白的眉毛皱了起来在眉心处拧成了一个疙瘩。
袁世凯同日本人素来不和他还是多少知道一些的。去年冬天有个叫王祖同的从北京派到广西就任巡阅使，会办军务。有人密报这家伙竟然是袁世凯的表哥。陆荣廷吃了一惊，原来他是来监视自己的，于是加了十二分小心，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把个姓王的哄得心花怒放，真把陆荣廷当成对北洋忠心耿耿的人，讲了许多袁世凯鲜为人知的往事。原来陆袁两个人同岁，姓袁的只大了三天，相较之下可是厉害多了。同样23岁，陆荣廷上山当了土匪，袁世凯却受朝廷委派驻藩朝鲜。到了26岁的时候陆荣廷不过混了个亲兵，而姓袁的已经是三品大员，官拜‘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他在朝鲜一呆12年，大权在握俨然一个朝鲜总督，要是没有他在三千里江山早就被日本吞并，提起袁世凯东洋人可以说恨之入骨，暗杀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曹由之居然出手帮他，这里面定有玄机！
陆荣廷默默寻思着其中的奥妙，突然两道花白的眉毛跳了一下，喃喃说道：“原来他是个做大生意的。”
岑春煊闻听此言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陆方晓来到肇庆实在太巧了，陆荣廷一旦知道头一个疑心的必是自己。日后姓曹的只要稍微透点风声，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就泼了过来，洗都洗不干净，立刻两个人就成了冤家对头，这招可太狠了，不得不未雨绸缪。看来这位广西的霸主对曹由之也起了戒心，今天这番巧安排果然见了成效！岑春煊没有让喜悦流露出来，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好兆头，能否与陆荣廷真正和解还要着实费一番口舌。
岑春煊赞许地望了他一眼，脸色变得庄重起来：“干卿兄不愧是当世英雄，东洋人打的什么算盘岂能瞒过你去。甲午之战后大清气数已尽，日本人盘算袁世凯有可能取而代之，这才不计前仇企图拉拢他，没想姓袁的亲近的是大英帝国，根本不买东洋人的账，去年闹得举国愤慨的二十一项条款他还算有骨气，顶着不答应。日本人火了一心要把他搞下去，这才有了曹由之同我们的合作。昨天收着电报说是赤城丸带着我们要的军火已经快到香港了，你们都夸我立下了起事头功。干卿兄，两个师的装备和军饷啊，就凭我一张嘴就能跟日本人借出来？哪有那么大面子，这都是曹由之发了话才办成的，只不过他怕为人知不肯张扬罢了。你想想，现在同他翻脸会有什么后果……”岑春煊苦笑一下，“我那怡芳妹子被害得寻了短见，你当我就罢了不成？可陆方晓不知怎么竟同曹由之勾搭在一起，这口气我也只能暂时咽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今天约你游湖就是想让你亲眼看一看姓曹的两面三刀，背后干了些什么尚不得知，这个人你我不得不防啊。”
岑春煊语重心长听得陆荣廷心头一颤，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岑春煊没有说话，把目光从陆荣廷的脸上移开，缓缓越过端州古城，朝南望去，最终到达西江停留下来，呆呆地注视着它浩浩荡荡从天边流过来。
陆荣廷听不到回答有些纳闷，掉头一看岑大人正遥望着西江出神呢，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从他心中一闪而过，如果驾一叶小舟溯江而上，经过邕江、郁江、右江、剥隘河就可以到达驮娘江了。岑家祖居那劳就坐落在驮娘江畔。相传古时大旱，有个年轻人背着母亲下山寻水，好不容易来到一条大河边老娘却已经渴死了，小伙子痛不欲生随之跳水自尽，从这以后当地人就把这条河叫做驮娘江。这个故事还是很久以前陪同岑春煊重返故里时听说的，从那以后一晃十余年过去，这位那劳子弟再也没有踏足广西，看来岑大人面对着西江水思念家乡了。刹那间一种异样的滋味在陆荣廷的心头泛起，也弄不清是什么，只觉得有些不好受，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陪着老同乡默默地望着西江，望着从故乡方向一路奔来的这条大河。
岑春煊叹了口气终于开口了淡淡地说道：“干卿兄，坊间传说蔡锷将军反对我出任盟主是你在背后挑唆的，对这种流言你怎么看？”
陆荣廷听了心下一颤，他做梦也想不到岑春煊会开门见山地抛出这个话题，一时竟有些尴尬，换做别人肯定会矢口否认，说不定还会当场撕破脸，然而陆荣廷毕竟是陆荣廷，几十年官场历练什么难堪的局面没遇到过？他狡黠地瞥一眼岑春煊，反问道：“我也听到些流言蜚语，说是我这么做是惧怕你日后得势会染指广西，这种说法是真是假云阶兄可有高见？”
“好一个陆荣廷，难怪这么些年独步广西没有对手，你果然厉害！”岑春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先别夸我，”陆荣廷脸上挂着微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那我就冒昧直言了，依我之见，所有的流言蜚语全都是无稽之谈。”
“何以见得？”
“第一，这次起事仿佛一场豪赌，每个人都把一家老小押上了，性命攸关谁敢把机密泄露一个字？既然如此，我们谈过些什么坊间怎么会知道；第二，自从到了肇庆我们的人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曹家，外面的流言蜚语哪一句不是府里下人传进来的？问题是坊间都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曹府下人怎么会说得有鼻子有眼，依我看只有一种可能……”岑春煊欲言又止意味深长地望着陆荣廷。
“你的意思是曹由之……”
岑春煊冷笑一声：“没错，所有的流言蜚语应当全部来自姓曹的嘴。”
“有几分道理，不过——我们两个谁做盟主谁来主桂与他有何相干？”
“干卿兄啊，”岑春煊诚恳地说：“你刚才讲得没错，‘他是个做大生意的’，自古商人逐利无可厚非，可这个曹由之岂止是谋‘利’这么简单，他这个人意在谋‘国’！紫禁城里的龙椅由谁来坐，大清、孙文和袁世凯斗了这么多年，可甭管谁输谁赢毕竟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家事，曹由之凭什么要插手呢，原因很简单，日本人想要一个‘儿皇帝’。”
“这么说，咱们这回是被日本人当枪使了。人都知道我是绿林出身，占山为王嘛就是要当老大，儿皇帝说了不算我是不愿干的。云阶兄恭喜，看来他们相中你了。””陆荣廷乐得合不拢嘴了。
不放心就明说好了，也没必要这么试探吧，你会嘻嘻哈哈装蒜，我也糊里糊涂装傻，岑春煊微笑着说：“何以见得呀？”
“你看那画舫上，曹由之同你的妹夫多亲热，也难怪，等你登基那可就是皇亲国戚了。”陆荣廷冲他挤了挤眼，哈哈大笑起来。
岑春煊今天是有备而来，陆荣廷的玩笑绵里藏针哪能难住他了，听了这番言语暗自高兴：“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就等着你开门见山呢，我正好单刀直入把要讲的话说个明明白白，也算了结一桩心愿。”
岑春煊不声不响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
“电报。”
陆荣廷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抬头盯着岑春煊：“是你儿子？云阶兄想必有话要解释吧。”
“我说了你也不会信。”岑春煊一脸郑重，“他应该马上就到了，你来问他，我不插嘴。”
陆荣廷举起望远镜，稍微对了对焦，把山下来人看得清清楚楚眉头皱起来，突然意味深长地露出了笑容：“你呀，还真有胆让他来。就不怕我翻脸不认人吗？”
“家门不幸，你以为他现在眼里还有我吗？。这个混账东西自以为翅膀硬了不知天高地厚，连我都敢欺瞒，阳奉阴违。”岑春煊叹了口气，“可他怕你，烦劳老兄替我管教管教，只要别伤着他就行。”说着一转身闪开了。
山脚下，陆荣廷的卫士想必认得岑公子也不拦阻，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直把岑德广吓得几乎迈不动步。俗话说贼人胆虚，他去日本读书一走十年，广西毕竟是家乡，但凡来自故土的消息都格外关注，陆荣廷是何许人也自然一清二楚。那可是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的，虽然由父亲一手提拔起来，但如今羽翼丰满，同岑家早已是面和心不和，这次同陆方晓勾连万一败露他都敢要了自己命去。岑德广扭头就想跑，无奈他走不成了，曹家的画舫早到了十几丈外，箭一般地越来越远，眼看到了中午，四周围冷冷清清上哪儿吃饭去？看来只有找陆荣廷叨扰一顿了。岑德广硬着头皮同这些彪形大汉擦身而过，朝天柱岩攀爬而上。这一路鸟语花香，居高临下望去湖光山色美得无法形容，岑德广直觉如在画中，仿佛飘飘欲仙了。身心一放松，担忧和恐惧都跑到九霄云外，忘了个精光，连自己都笑起来：真是杞人忧天，这趟容县之行可谓神不知鬼不觉，父亲精明一世都被瞒过了，何况陆荣廷他一个外人呢，即便将来发现表哥跑了也绝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不知不觉将近峰顶岑德广已是心中坦然，耳边只听有人亲热地喊他：“大侄子，你怎么来了？”
抬头一看，陆荣廷正在不远处笑容可掬地望着他。
“我来看世伯呀。”岑德广连忙答应。
“你个毛孩子也敢哄我，怕是来岛上看美娇娘吧？”陆荣廷乐得脸上笑开了花，“戏班子敲锣打鼓太闹心，我让他们滚蛋了。”
岑德广一脸扫兴的模样：“得，算我倒霉今天白来了。”
“那就请回吧。”
“别，别，天都这时候了，世伯怎么也得赏我一顿中午饭吧。”
“废话，不为等你小酒我早喝上了。”
老爷子显得格外亲热，岑德广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看起来我的事他还真不知道！一高兴也打趣起来，嘻皮笑脸地说：“要不没人敢骗您呢，掐指一算就知道我要来。”、
“真拿我当神仙啦？”陆荣廷笑得合不拢嘴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实话告诉你，我一直拿望远镜瞄着，人家送你下船掉头就走了，你回都回不去不找我找谁？”
岑德广心里一惊，原来他看得清清楚楚，可不敢再胡说八道了，他假意揉揉肩膀，半开玩笑地敷衍：“您老手轻点，都快把我打散了。曹爷爷府上有事先走一步，原打算散了戏雇条船回去，谁知道人都被你老人家轰跑了。”
说笑间卫士们七手八脚摆上了吃食，陆荣廷将岑德广拉到自己身边一屁股坐下来：“大侄子，我在你这个岁数就已经啸聚山林了，在野地里吃饭是经常的事，没有桌椅板凳你这个大少爷可别介意啊。”
“怎么会呢，我在日本每年都去赏樱花，郊游野餐也都席地而坐，早习惯了。”
“还是年轻好啊，漂洋过海也能入乡随俗。”陆荣廷感慨地说，“我就不行啰，天下人都说吃在广东，可我总觉得粤菜就不如家乡的好。走到哪儿都把自家厨子带上。”
说着他一仰脖将一碗桂林三花酒灌下肚子，满意地抺了下嘴，用筷子比划着说：“吃菜，吃菜，这都是咱们家乡的风味，你那么小就去了日本，怕是很久没尝过了吧？”
“是啊，算起来一别广西都有十年了。”岑德广感慨地说，伸手将一块三黄鸡放到嘴里细细地品味。
一老一少连吃带聊推杯换盏，隐隐都有了几分醉意。陆荣廷率先放下筷子，摇摇头：“真是老啰，像你这么大那会儿整支烤羊腿还不够我塞牙缝的，现在可吃不动喽。”
“我也不行了。”岑德广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挑起了大拇指，“世伯的厨子好手艺，要不是实在太饱了我还舍不得停嘴呢。”
谁不爱受人捧啊，陆荣廷听了夸奖果然有几分得意，笑眯眯地问：“这么说，大侄子很满意了？”
“那是当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世伯好了。”
“我可不满意。”
“为什么呀？”岑德广打了个饱嗝抬起头，一下惊呆了，只见陆荣廷脸色铁青，眼神里满是蔑视。
“我拿你当世侄款待，你却胆敢骗我，真是不知好歹。”
“我，我怎么骗您了？”岑德广有些慌了，不晓得这个魔头怎么会突然翻了脸。
“‘一别广西都有十年了’，你不是刚从容县回来吗？”
陆荣廷略含讥讽盯着他，声音不高，却如同晴天霹雳在岑德广耳边炸响。不能啊，他紧张地想着，这一路一个熟人都没遇上，别是诈我呢吧？还没等他思量明白，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面前，年轻人眼神好，岑广德目光一扫，吓得魂飞魄散，黑纸白字写得明明白白：“……已查实，贤相确系岑广德接走……”
“你父亲记挂妹妹去信杨屋村，这是樊田的回电。我一生敬重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天伦老弟，他于我有救命之恩，为人正派；再一个就是樊田樊大哥。”陆荣廷冷笑一声，“我樊大哥人品贵重，从不妄言，你跑了趟容县还敢说不是吗？”
岑广德登时脸上就变了颜色，一颗心狂跳不止，他万没想到消息走漏得这么快，似乎人还没到肇庆，陆荣廷就已知晓了，这个魔头可不是好惹的，他那里还敢否认。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陆荣廷平静地追问脸上毫无表情，岑德广偷看了一眼心里直哆嗦，他知道面前这个人心狠手辣此刻已经怒火中烧，即便天王老子也不怕，要是起了杀心谁也保不了自己，绿林人讲究义气，兴许充个宁死不卖友的好汉反倒能打动他。岑德广决心赌一把，一咬牙说道：“世伯想多了，全广西都在通缉陆方晓连我父亲都没法插手，谁还敢趟这个浑水？”
“你就有这个胆嘛。”
岑德广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胆量谈不上，只是不忍心罢了。姑姑走了撇下表哥实在可怜，俗话说‘姑表亲砸断骨头连着筋’我不管谁管？小侄一时冲动私下做了主张，事已经办了，任凭世伯处置。”
陆荣廷不错眼珠盯着岑广德，把这小子吓得心里直发毛，也不知这番说辞能不能奏效。
“小子有种，居然打算一肩扛下来。”陆荣廷轻蔑地撇了下嘴，“乳臭未干你还没这个本事，不过是被人拉上了贼船罢了。”
“什，什么贼船？”
陆荣廷笑嘻嘻地说：“曹由之的画舫，对吗？”
岑广德大吃一惊，挣扎着想要辩解，就听一声喝骂：“混账东西，还不说实话!”
话音刚落闪出一个人来，把他吓得脸色惨白，连忙站起身，连声音都哆嗦了：“父亲……”
“你这个认贼作父的东西，我们岑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岑春煊气得手指颤抖，点着他，“你明明知道姓曹的是个日本人还同他勾搭，往唐绍仪身边安插奸细……”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陆荣廷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月前唐绍仪说缺个得力的人手，向我打听陆贤相能否胜任。一个无名小辈他怎么会知道？这让我大惑不解。后来上海滩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德广暗地里追求唐家八小姐唐宝玫，我这才恍然大悟。你亲眼看到了，姓曹的与陆方晓把酒言欢有多亲热，从中牵线的人除了我这不肖之子还能有谁？”
“说吧。”陆荣廷脸色黑得怕人仿佛杀神附体，咬牙蹦出两个字来。
岑德广哪还敢有半个字隐瞒，把与曹由之密谋的前前后后抖搂个一干二净，好不容易讲完，浑身打颤人都几乎要瘫了，早知道会败露借他十个胆也不敢伙同曹由之拦下陆方晓，惹上陆荣廷可真是大难临头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他望着父亲，眼神里满是绝望与哀求。岑春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他自诩一生为国想不到竟生养出这么一个混账，小小年纪就勾搭日本政客，这回轻饶了他以后还不得祸国殃民！岑春煊气恨交杂只觉得胸口一阵绞痛，闭上眼无力地倚在身旁的树上。
天柱岩峰顶鸦雀无声，陆荣廷牙关紧咬似乎在竭力压抑心头怒火，终于脸色慢慢平静下来，眼睛里射出凶狠的光芒，冷冰冰地说：“今天的事你要是泄露出去半个字我要了你脑袋。”
岑德广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惊慌地连连点头。
“我要你白纸黑字把刚才的话都给我写出来，滚吧。”
陆荣廷的卫士早已识趣地闪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天柱岩峰顶只剩下两个在政坛摸爬滚打了毕生的老人。
毕竟孩子是亲生的，再怎么错也舍不得他命丧黄泉，岑春煊感激地说：“我真是没脸见你了。”
“你呀，有话就直说嘛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陆荣廷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叹了口气，“我没有读过多少书，兄弟阋墙外人得利这个道理还是懂的。眼下袁世凯大兵压境战事一触即发，自家要是先斗起来这场仗只怕是必败无疑了，你忧心的就是这个吧。”
“干卿兄果然深明大义，是我多心了。”岑春煊拉着他坐下来，“这饭我还一口没吃呢，你再陪我喝两盅。”
“你邀我来游湖，一餐饭还要我做东，天下有这个道理吗？”陆荣廷笑得眉毛乱颤，把酒满斟两碗，自己先一饮而尽，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陆贤相那小子就放他走了？”
“不过是去当走狗，他既然愿意就由他，也没有坏处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给他换个主子，这倒是个好主意。”
“这哪是我的主意，”岑春煊嘴角含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拴狗的绳子你不是刚从德广手里抢过来了？”
“将计就计罢了，让那只狗鼻子也替咱们闻一闻北边有什么动静。”
两个人顿时开怀大笑起来，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陆方晓父子为报仇最终会选择投靠日本人，血雨腥风迟早会来临的。
正是：
丈夫一见话相投，
把酒言欢定计谋。
国恨家仇难了断，
金戈铁马乱神州。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