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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国恨家仇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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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篇的时候我就说过‘每个人心里都藏有秘密’,赛神仙一家也不例外,那段痛彻心扉的往事实在不忍回首,要不是为了汤妮赛轩父子绝不愿再提起,我知道详情已经是新中国诞生以后了。
  1958年我随广西壮族自治区代表团赴首都参加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庆祝活动。转眼返程在即,团里突然通知有位首长要见我,我当时就傻了,能给我们团长直接打电话,这官儿小不了,会是谁呢,难道有什么任务吗?我立刻按照地址寻了去,原来这条胡同就在复兴门里,离我下榻的民族饭店仅有咫尺之遥。在一座四合院前我停住了脚步,确认无误之后踏上台阶忐忑不安地按响了门铃,侧面墙壁马上打开了一个隐秘的小方洞,一双警惕的眼睛打量我一下又消失了。等了不大功夫一扇门扉缓缓地向后退去,一位军人腰板挺直出现在面前,脸上有一道伤疤,领口上赫然缀着两颗金光闪闪的将星,望着我一声不响地微笑,没容我说话背过手转身就走。天呐,竟然是海叔!我又惊又喜像做梦一样跟着他穿过院子,进了一扇门。
  “坐吧,这是我的书房。”海叔这才开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您怎么会在北京啊?”我这高兴劲儿还没缓过来,脱口就问。
  “废话,我在总参工作,不在北京还能在哪儿?”
  我这才回过神来,怎么竟把这事儿忘了,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倒是听陈龙说过您调到军委了……”
  “那还不来看我,非得要我请你才肯上门?”海叔的眼睛一下瞪起来。
  我知道他这是假装生气,嘻皮笑脸地还嘴:“您不是大首长嘛这门哪那么好进,再说我也不知道您家住在哪儿,想来也没处打听啊。”
  “油嘴滑舌的,倒成了我的不是。”海叔一下气乐了,“听说你干得不错,还是个著名的战斗英雄,行,没给咱陆家丢脸。”
  “那也不如您啊,才是个军分区的副参谋长。”
  “这么说还想当将军?”海叔眉毛一扬,“那就让你过一回瘾。”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下楞住了。就见他抬手一指笑眯眯地说:“滚过去坐会儿。”
  我扭脸一看就明白了。五月的北京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季节,灿烂的阳光洒满庭园,明亮的玻璃窗下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写字台,想来这就是将军在家办公之处了。我也不客气,站起身绕过去,大模大样地坐在桌后的椅子上,咳嗽一声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一个年轻的小战士正好推门进来送茶,见我这番姿态吃了一惊,险一险把托盘撒手摔了,强忍住笑把两杯香茶摆上赶紧退了出去。
  “你好大的官威啊,把我的兵都给吓着了。”海叔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当时没镜子可照,要不然一定会发现已经臊得满脸通红,我低下头不敢看他连忙端起茶杯,谁想一口水刚沾舌头就觉烫得生疼,扑一声全喷了出来,顿时把个威严的将军逗得哈哈大笑。
  我狼狈不堪地掏出手帕在台面上乱擦,这才发现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相片,一个留着长胡须的老人,面容慈祥地望着我。
  “这老爷子是……”我抬起头疑惑地问。
  “我岳父。”海叔声音略有些嘶哑显然有些难过了。
  我暗自埋怨问得鲁莽正思量着如何转圜,那位小战士又推门进来了:“首长,电话刚打过了。”
  “她怎么说?”
  “今晚有演出回不来。”
  “好,你去吧。”海叔挥了挥手转过脸说,“是我女儿,本想叫她回家一起吃个饭,谁知她比我还忙。”
  小战士来得真是太巧了,正好把话题岔开,我心里庆幸又觉得有几分遗憾,不由惋惜地说:“老家人都知道您有个女儿可谁都没见过,我好容易来趟北京又没见着。”
  “走,这就带你去认识一下。”海叔一下高兴起来,显然这个女儿让他十分骄傲。
  “她那么忙,这合适吗?”
  “笨蛋!就这脑袋瓜也配当参谋长?谁提拔你真是瞎了眼,等我查出来连你带他全都撤了。”
  我哪还敢吭声,跟着他往外走。海叔北京大学毕业,这样的出身在我军高级将领之中可谓凤毛麟角,人称儒将,怎么会变得这么凶张嘴就骂人,我心里正嘀咕,他在前头突然得意地笑了一声:“小子,读过《费尔巴哈论纲》吗?”
  “读过。”
  “那不就得了。马克思早就说过‘人的本性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说白了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打了几十年仗算得上老兵油子一个,学会了骂人有什么可奇怪的。”
  老天爷!他连头都没回就知道我心里想什么,这也太厉害了,军中传说他善于揣摩料事如神,这回我可是亲眼见识了。海叔领着我一拐弯进了跨院,这个地方面积不大,却干净整洁,脚底下连片树叶都没有,上房窗前种了几棵一人来高的青竹,瞧着格外赏心悦目。
  “这是你妹妹的防区,欢迎大参谋长光临视察。”海叔幽默地说着率先进了门,一屁股坐到扶手椅上似乎有些自豪得意,“她在中央音乐学院念书,这是她的琴房,怎么样?”
  我打量一下,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书桌,钢琴旁边立着个玻璃柜,塞满了乐谱和书籍,此外就是一对扶手椅,中间有个小茶几,摆放了一盆生意盎然的兰花。我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唔,这个小战士内务整理得还不错嘛。”
  “没发现情况?你这位参谋长侦察水平也不怎么样啊。”海叔嘴角不屑地撇了一下,毫不客气地挖苦我一句。
  我被损得摸不着头脑却有些不服,再次打量一下周围盯着书桌心里一动,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个素雅的相架抄起来,翻过来一看顿时楞住了,只见一个金发蓝眼的漂亮女孩正冲自己笑呢:“这,这是谁呀?”
  “你要找的目标啊,说你笨你还不服这是她的自画像。”海叔的语气里颇有几分自豪。
  “那怎么会长得……”
  “这是你婶救下的一个美国孤儿,那时候她刚学会走路,连话都不会说呢……”海叔瞬间仿佛有些失神,手微微抖了一下双眸黯淡下来,。
  我十五六岁就出没于枪林弹雨,失去过不知多少战友,对这种目光太熟悉了——尽管他在海叔眼中仅仅是一闪而过——我敏锐地感觉到戳痛了他的心。我婶子在一次策反战斗中壮烈牺牲了,从此谁也不敢在将军面前提及他夫人,当时我悔得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
  “她不回来吃饭也好,”海叔率先打破了尴尬,“走吧,我藏有顶级的茅台,你陪我喝几杯,有她管着哪回都不能尽兴。”
  我们叔侄两个多年不见有说不完的话题,晚饭后他依然谈兴不减,我看已近就寝时分就准备告辞了,海叔却突然提议出去走一走,我是第一次来到北京听凭他引着我转来转去。那时候国家一穷二白电力供应紧张,城里的街巷路灯稀稀拉拉,光线昏暗,将近午夜路上静悄悄的几乎没有行人。猛然间一大片柏树林从黑暗中闪现,依稀记得每一棵仅有一人多高,躯干笔直,碗口粗细,显然树龄都不算太长,如同一个个年轻的士兵整整齐齐地列成了方队,静静地肃立在眼前。我从十五六岁就扛枪打仗方向感极强,一下就判断出这里应当离天安门不远,怎么会有如此景观呢?
  海叔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抬手一指声音略有些沙哑地说:“那就是人民英雄纪念碑了。”
  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海叔已把我引到了纪念碑的南面。中国人历来有在先人墓旁栽种松柏的习俗,用以寄托让逝者长眠不朽的愿望,这片柏树林伫立在这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它们默默地守护着为共和国和中华民族英勇献身的烈士英灵,让他们得以安息。可惜这片树林如今已不复存在了。我们叔侄两个无言地肃立着,他长我18岁,我们的青春都是在战火硝烟中度过的,一路走来身边不知倒下过多少战友,很多是只有十几岁的孩子,那一刻他们的面容和身影飞一样从我的眼前掠过,泪花逐渐模糊了我的双眸。不知过了多久,海叔轻声说‘你跟我来’,往东走了十几步就停下脚步,喃喃地自言自语:“就是这儿了。”
  马路对面是东交民巷西口,街角的路灯从头顶洒下一片昏黄,我意外地发现海叔眼中隐隐闪着泪光,显然内心极其悲痛,这可是个连枪林弹雨也视若等闲的铁血将军呐,‘丈夫有泪不轻弹’,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会如此动情呢?我一声也不敢吭,海叔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了,回忆起32年前他与陈龙初访赛家的情景。原来这个地方竟有如此悲壮的事情发生过,在此殉难的人们史书上没有一个字的记载却依然永垂不朽,因为后人对他们的崇敬已经镌刻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了。屈指算来这段历史已经被岁月尘封了百年,但至今想起我仍不禁潸然泪下。
  …………
  公元1900年8月15日,太后老佛爷和皇上出西直门跑了,第二天京城各处爆发了激烈的巷战,洋人公然下令“特许军队公开抢劫三日”,先是官府衙门遭难,然后是富人高官的府邸,最后连升斗小民也不放过。那些禽兽不如的洋兵三五成群挨家挨户搜查,奸杀抢掠,可怜有数百年历史的五朝帝都尸横遍野,烈焰熊熊,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老百姓悲愤填膺哭告无门,但凡有处投奔的纷纷出城逃生。宣武门外储库营有一户人家没马上走,倒不是无处可去而是另有缘由。这家户主是一位鳏居的正六品官员,他就是赛轩的父亲。官卑职小,伴驾西逃自然没有份。8月16号入夜时分全城陷落,这位官员将院里人——儿子、儿媳、孙女还有一个老家人王发——全召到书房。外面枪声四起,火光冲天,映得雪白的窗棂纸一会儿红一会儿黄,屋里是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昏黄的油灯下大家默默地坐着没有一个人作声,半晌老爷开口说话了:“你们回南方老家吧。天津、大沽口都被占了,海船是坐不了了。
  “王发,你连夜做些干粮,天一亮套上家里大车拉上他们三个走,出彰仪门(即今天的广安门),过丰台,奔保定一路南下。家里东西嘛,带上换洗衣服其它全不要了。”说着他轻轻拍了拍桌上一个小木匣,“这里边有几张银票和些银两,还有几样玉玩和首饰,这是我一生的积蓄了,走以前你把它取出来用布包好贴身藏着……”
  赛轩忙问:“爸,您呢?”
  “我得留下来看守衙门。”
  “爸——您手无寸铁拿什么守啊?”
  “官身不由己啊,按《大清律例》‘凡官、吏无故擅离职役者笞四十’,你不知道吗?”
  王发摇摇头:“老爷您听我一句劝,皇上都扔下百姓跑了谁还顾得上咱呢?。”
  “没错,我看大清国的气数也快尽了,这个官咱不做了,爸,一块回老家吧。”
  “话不能这么讲。”这位六品官员脸色铁青,义正辞严地说,“泱泱中华不单是皇上的,也是天下百姓的。‘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你们听听外头,洋人正在洗劫京城,官府衙门恐怕首当其冲了,我身为副主官只身脱逃弃之于洋夷手岂不让天下人唾骂?况且大清律写得明白,‘凡〔故意〕弃毀制书及各衙门印信者斩〔监候〕’洋人总有一天要退兵,圣驾总有一天会还朝,到那时凡弃官逃走的就是砍头的罪过。逃是必死无疑;留下来兴许还有几分生的希望。就这样吧,你们不用多说了。”
  赛轩看看父亲的心意已决,劝是劝不动了,只是这一别凶险万分只怕是再见不着了,他鼻子一酸仿佛有一团棉花塞住了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屋子里一片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儿媳哽咽着说:“王发,妮儿该睡了,你抱过去让爷爷再亲亲吧。”说着别过脸去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淌下来。
  妮儿生得是唇红齿白,面貌清秀,两道眉毛细细弯弯,稍稍向上吊着,那一双眼睛漆黑明亮总是笑咪咪的。老爷张开手将她接过来,轻轻地亲了下小脸。四岁的孩子能懂什么?今天晚上大人说的话她只听明白一点儿——要搬家了。她将脸躲了一下嘟着小嘴说:“妮儿生气了。”
  “为什么呀?”
  “爷爷不要妮儿了。”
  “谁说的?”
  “您刚说的,让我回老家您不走。”
  孙女稚嫩的声音让老人肝肠寸断,他无法回答,也无法解释,只觉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来堵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老人一阵冲动猛地将孩子搂在怀里,让她紧紧贴在自己胸前,深情地抚摸着。孙女一头柔顺的黑发从他指尖滑过,又滑过,他埋下头用脸颊轻轻摩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沁入肺腑——那是妮儿特有的——他吸了吸鼻子仿佛要把这气息永远深藏在心底。
  “爷爷跟妮儿走吧。”孩子像小猫一样偎在老人怀里,伸出小手轻轻摸着他的脸。
  “走,爷爷走……爷爷呀是想跟妮儿比赛……”
  “比什么呀?”
  “你们先走,爷爷会骑马,咱们看谁先到老家。”
  “好,说话算话。”妮儿高兴了,“可我路上想爷爷怎么办呢?”
  “啊,爷爷有办法,爷爷给你一个宝贝”说着他抖着手打开木匣子,扒拉几下拾起一个碧绿的玉佛。
  “看见了吗?这就是爷爷的宝贝,从现在起就是妮儿的了。”
  “真漂亮。”
  “我给妮儿挂在小脖子上,晚上睡觉的时候呀闭上眼睛摸着它心里想爷爷,一会儿爷爷就来了。”
  “真的?”
  “真的,天很晚了去睡吧。”
  “好,我这就去试试。”妮儿摸着玉佛天真地说。
  儿媳上前抱起孩子,妮儿忽然转过头来扬起小手招了招,笑了一下圈住妈妈的脖子,两个人一步步迈向房门,走了。老爷恋恋不舍地望着她背影,那凄凉悲哀的眼神让王发心里一颤。
  “老爷。”他鼓起勇气说。
  “什么事?”
  “先不急走,容我先到衙门看一看,如果已经被洋人抢光烧光了您再回去也没用,咱们就一块走。您看行吗?”
  “爸,王发说得对。”
  赛老爷想了一下:“也好,不过我得跟你一起去。”
  “您还信不过我吗?”
  “不是我信不过,衙门南厅密室里供有一件国宝,绝不能落在洋人手里,那密室你开不了,我不去不行,现在就走。”
  午夜时分,主仆二人摸进了宣武门。街面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两个人提着胆子躲躲闪闪贴着墙根走,绕了好大弯子终于到了。这是东交民巷西口路北的一座三进院落。三座大门朝西一字排开,对面照壁上有一块朱色牌匾,用黑漆书写着“太医院”三个大字。同治年间,赛老爷未满三十岁便获得“江南第一名医”的美誉,随即被荐举入朝,成为最年轻的御医。别小看这个职位,大清国疆域辽阔,子民不下数万万,能授御医衔的却只有十三个人,称得上是精英中的精英,杏林中的魁首了。光绪年间由于医术精湛业绩卓著,这位七品御医又晋升为正六品右院判,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当上了太医院的第二副院长了。转眼数十年过去,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已是满头白发垂垂老矣。他自觉身体和精神一天天不济,年初便请旨告老还乡,只等圣上恩准便可荣归故里了,他在这里度过的悠悠岁月将永远成为记忆,成为他与家乡孩童们闲话的故事。经过一夜浩劫,太医院会怎么样呢?
  两个人隐身角落蹲下来借着火光小心地察看四周。只见署衙大门洞开,台阶上下十来具尸体横七竖八地睡在鲜红的血泊当中,刀枪长矛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腥臭味道。
  王发一阵恶心五脏六腑几乎都要吐出来,他干呕两下强压下去:“怎么办?”
  赛院判认得遇难者都是值守的兵丁和署衙听差,看来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死战。,望着这些先他而去的殉国者他什么都不怕了,悲愤像烈火一般烧着他的心,他眼中含着泪站起身来走进太医院。从前庭一路过去到处是遗体,他小心移动脚步闪躲着一汪汪的血水,仿佛怕惊醒这些熟睡的英灵。两个人向右一拐进了南厅,这里是御医日常办公的地方,只见屋里一片狼籍,桌椅书架全被砸烂,宝贵的医学经典抛撒一地,被洋人的皮鞋踩得没了模样。赛老爷楞在那里气得胸膛几乎要炸开:“这群畜牲!”
  王发轻轻拉了他一下:“老爷,赶紧去密室看看吧。”
  一句话提醒了他,赛院判转到墙角正要按动机关,壁上一扇暗门忽然开了,从里面探身钻出个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当班李太医。
  “大人!”李太医一见到他眼泪就下来了。
  原来太医院先后遭遇了两轮洗劫,先是英国人后来又是德国人,危难中一名八旗兵将他推进密室才得以逃生。
  “那国宝……”
  “在这儿,在这儿。”李太医将抱在怀里的一个黄绫布包递过来。
  赛院判小心地解开,一个嵌满珍珠的檀木小匣露了出来,他抖着手揭开盖子瞄了一眼,轻轻舒了一口气:“万幸。”
  王发诧异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副银针,相传是东汉医圣张仲景用过的,算起来也该有一千六七百年了,你看它还是亮光闪闪真是个宝物啊。”
  “大人,”李太医说,“这里太不安全了,必须把它转移走。”
  “对,”院判把东西重新包好递到王发手里,“一会儿带回家里,李太医,这里不能呆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回哪儿?”李太医苦笑了一下,“洋人打到杨村,我一家老小全死在他们手里,我是无家可归了。”
  “那怎么办?到我家去吧。”
  “我哪儿也不去,大不了和他们死在一块,你们快走吧,我要把这些殉国的人都收殓起来。”
  三个人泪眼相向,正在这时外面似乎有什么动静,赛老爷凝神听了听:“好像有人来了,王发,国宝要紧你快进去。”说着用力一搡将他推进密室,“李太医,咱们出去看看。”
  王发才躲好,南厅里一阵脚步声响,闯进来十几个醉熏熏的日本兵
  “你这里金银宝贝有吗?”为首的军官一把抓住李太医的胸口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问。
  “这里是大清国太医院,你们找错地方了赶快出去。”
  “太医院?你是什么人?”
  “大清国正七品御医。”
  “那正好,我就找你。”
  “找我?”
  军官抡了抡胳臂狞笑着说:“这两天我砍人砍多了,手不舒服,你给我看一看。”
  李太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冲上了头顶,愤怒让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医变得像金刚一样充满了勇气和力量:“放手!”
  那声音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日本军官不由自主松开手,倒退了半步,有些吃惊地望着面前身材不高的中国太医:“我让你给我看看手。”
  李太医鄙夷地扫了他一眼:“我只给人看病,不会给畜牲看病。”
  “你说什么?”
  “不懂人话吗?”
  “呀——”那日本鬼子恼羞成怒大喊一声抡起刀恶狠狠地劈了下去。
  李太医晃了一下,咬紧嘴唇一声不吭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眼里喷着烈火怒视着对方。鬼子像疯了一样一刀、两刀向面前的血肉之躯剌去,“扑通”一声,李太医仰面朝天倒下了。赛院判眼中含泪别过脸去。
  “你,”鬼子面目狰狞用血淋淋的东洋刀指着他,“也和他一样?”
  “当然不一样。”
  “啊,这就对了,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你就给我看看吧。”
  “我看不了。”
  “为什么?”
  赛院判瞟了他一眼倒背手在大厅里迈开方步面带讥讽地说:“我和他不一样,李太医只会给人看病,我只会医牲口。你说手有毛病,可从古到今只听说牲口有腿,没听说过有手的。”
  那鬼子楞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气得满面通红喷着酒气恶狠狠地说:“你也想找死!”
  “有本事你给我来个痛快的,老爷我要是躲一下就不是中国人!”
  “你想痛快?我偏让你慢慢受罪慢慢死!”他举起刀狞笑着朝赛老爷两条大腿戳下去,一下,两下……
  王发就在几步之遥听得真真切切,心都要碎了,老爷宁死不屈的崇高气节令他热血沸腾,几次想冲出去拼了,可国宝怎么办,老爷冒死回到这儿不就是为了它吗?王发将檀木匣子死死搂在怀里,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淌下来。
  外面一阵脚步声响那帮强盗走了。王发忙从密室钻出来四下张望,偌大一个厅里只有李太医的遗体,赛老爷不知哪儿去了。
  “老爷,老爷!”王发急得喊了起来。
  几声过后从角落里传来微弱的呻吟,他忙赶过去,只见老人半倚在一张翻倒的椅子旁边垂着头下半身被血染得鲜红。
  “老爷,您还活着?”
  王发又喜又悲扑了过去,使劲一扯撕下半幅衣襟:“老爷我给您把血止住!”
  赛老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那块布。
  “老爷您要干什么?”
  …………
  赛轩讲到这里泣不成声,房间里四位年轻人一个个早已泪眼婆娑,海叔强忍住悲痛轻声问:“后来呢?”
  “我们一家三口在家坐立不安等了整整一天不见人影,直到天擦黑王发一个人摸回来,浑身是血。我一看就知道完了,媳妇当时就晕过去了……
  “官署里有座药王庙,王发把老爷和其他人都葬在墙根儿了……我问,老人家留下什么话吗,王发就递给我这份遗书……”赛轩泪汪汪地说,“父亲沾着自己的血写完就咽气了……”
  海叔将半幅衣襟恭恭敬敬地捧在手里,字写得忽大忽小、歪歪斜斜但仍能辨得出是一首七律:
  “龙旗不见故城楼,夜半哀哀涕泪流。
  哭问王师何处去,欲知风雨几时休。
  君无破虏回天力,民有捐躯报国头。
  此去泉台无限恨,江山留与后人愁。”
  海叔反复默诵了几遍,这首绝命诗含悲含恨一气呵成,真是字字血声声泪,他鼻子一酸险些放声大哭,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一时屋里静悄悄的。
  “唉——”赛轩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四个收拾一下连夜套车出了城直奔丰台,一路上不时遇上逃难的,等到了五里店天就蒙蒙亮了。道旁围了一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抹眼泪有的还放声大哭。我媳妇心善让我去看看能帮什么忙不。等我分开人群一看,地上躺着个七尺汉子,双眼紧闭满身是血。听那些人讲,大约半个时辰以前有十来个东洋骑兵从这儿过,见有个女人长得漂亮,跳下马就抢,她丈夫和乡亲过来救都被砍死了。正好这个人背着个包袱到了,拔出刀就跟日本人玩命。他可真厉害,眨眼功夫就撂倒七八个,剩下的一看不好跳上马都跑了。人救下来大伙儿千恩万谢,谁知就在这时一个日本官儿没死透连开两枪把他伤了,他撒手把刀飞出去要了鬼子命,自己也躺下了。我蹲下来一看倒吸了口凉气,这伤太厉害了,一枪打在大腿根上,一枪打腮帮子进去后脖梗出来,好在人还没死,马上给治许还有希望。就这功夫有人喊‘鬼子又来了’!老远就看见大队东洋兵往这儿跑,肯定是回来报仇了。大伙儿一下就乱了,王发喊:‘老爷快走’!你想我一走这人肯定没救了,我能走吗?情势危急也来不及多想了,我从地上抄起根棍子,喊了一声‘到宛平等我’,抡圆了照辕马屁股就是一下,那马惊了一下窜出去。村里人把我们藏到菜窖里躲过一劫。治了三天,我看那个人见好估计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赶紧抽身到宛平……”
  “见着家里人了?”
  “……”
  “怎么?”
  “宛平城不大,人几乎都跑光了,在一家客栈里寻见王发死在那儿,老婆孩子都不见了,我在城里跑来跑去也找不着跟疯了一样……
  “天杀的洋人害得我家破人亡,当时死的心都有,可一想五里店还有个人等我救呢,我死了就罢了连累他也活不成了。这么着我又返回去。”
  “后来呢?”
  “人治好了,可落下残疾,五官移了位眼还瞎了一只,单破了相不说,腿也瘸了说话也不利落。我这才知道他也是从京城逃出来的,叫童素。他不救下个女的吗,这女人丈夫一走撇下个小子不满十岁,还有个婆婆要养活。村里人就合计,这童素孤身一人也没地方可去,正好这女人婆家也姓童,这不巧了吗?干脆两个人一块过算了。这么着,童素磕了三个响头认老太太为娘,由我做媒两个人成了亲,拜完堂我就想回南方找家人。
  大伙儿劝我,兵荒马乱的,老家离这里千山万水她带着个孩子怎么回得去呢?如果在世一定还流落在北方,不如就留在五里店,这里是一家人失散的地方,没准她还会找回来。我想想也是,就在五里店安身了。十里八乡谁有个灾啊病的我就去给瞧瞧,乡亲们对我不错,他们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们,这么些年就这么过来了……”
  …………
  海叔从庚子年间八国联军破城一直讲到五里店童素成亲,一幕幕国破家亡惊心动魄的人间惨剧前所未闻,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当时我真是悲愤填胸。就在这时耳边突然有人轻轻说:“夜凉了,首长还是回去吧。”
  我这才发现原来警卫战士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海叔微微点了点头,一辆黑色的吉姆牌汽车立即悄无声息地滑到我们身边停下。海叔苦笑了一下:“当将军有什么好,连点自由都没有。”
  轿车平稳地拐到长安街上飞快地向西急驶,海叔闭眼眯了一会突然发问:“陆参谋长的事情办妥了吗?”
  一位军官在前座上应了一声:“办好了。”
  “叔,到底什么事啊?”我有些忐忑不安恨不得马上知道个究竟。
  海叔平静地说:“我这胸口里有块弹片,战争年代艰苦,一直没能取出来,前两年总医院的专家会诊,说是紧挨着心脏,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要是开刀风险又太大实在没把握,组织上征求我的意见,我一想万一出了事给我治疗的医生难免会被追究责任,这又何必呢,算了吧……。”他叹了口气,侧脸望了我一眼,“咱们家以前的事你太爷爷跟你讲过了,可后来还有好些个连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我想跟你说一说,就给你们领导打了个招呼,准了你几天假……我怕你这一走以后就没机会了……”
  就这样我在北京又停留了几天。转眼又是几十年过去,我魂牵梦绕的故乡留园早已是曲终人散,我自己也垂垂老矣来日无多了,但我实在不忍海叔续说的家史随我而去从此无人知晓,因为我们民族经历过的苦难,那些血雨腥风的岁月,那些为了新中国而倒下的无数先烈是不应当被遗忘的,所以我才动了写下《陆家百年》的念头,但愿我下面要讲的故事能永远留在你们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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