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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国恨家仇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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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过窗户望着海叔的背影慢慢从视线里消失,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在哪个年月我们基层部队的营区作息都听从号谱的指挥,在海叔家里自然没有司号员了,但几十年的军旅生涯让我体内多了一座平民百姓所没有的“生物钟”,到了起床号应当响起的时刻准时就醒了,简单洗漱一下出了房间,虽然没有出操号,习惯成自然,不晨练就浑身不舒服,跑步肯定是没地方了就活动活动筋骨吧,我挺直身板扎个马步就练起来。
  “南拳打得不错。”我刚觉得有点冒汗,就听有人夸了一句,海叔的警卫参谋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昨晚从天安门回来,海叔让他给我安排住处,彼此聊了一会儿也算熟悉了。我停下手不好意思地说:“耿参谋来了,我可有自知之明,就我这两下子不过是花拳绣腿,您给指点指点。”
  我这可不是假谦虚,耿参谋解放战争末期调到海叔身边,那时候匪特猖獗,能在大首长身边做贴身警卫手底下都得有两下子。他同我年纪相仿,也是从战场上滚过来的,典型的军人性格——直率坦诚,微笑着说:“首长等你吃早饭呢,咱们边走边聊。我瞧着你不像从小练的,也没拜过高手为师吧只能算野路子,不过在战场肉搏的时候倒挺实用,你这一套是在桂系部队学的吧?”
  果然是高人,我钦佩地说:“您怎么知道?这是广西学生军的武术教官传授的。”
  “我同白崇禧的部队没少交手,参谋长这个套路一眼就看出来了。南拳讲究贴身靠打,以小打大,以巧打拙,南方士兵身材多数不如北方人魁梧,练这个比较合适。你的弱点在于下盘不实,这可是大毛病……”
  耿参谋点拨了几句,领着我往外走:“这院子挺大,后头还有个花园,逢年过节首长总让我把老婆孩子领过来玩玩,我知道他是觉得冷清了。”
  冷清!我的心头一颤,是啊,雪莉年龄到了不知将来会嫁到哪里去,剩下海叔孤身一个人岂不更寂寞吗?
  几天后火车鸣响汽笛缓缓离开北京站,我恋恋不舍地望着窗外,列车开始加速,越来越快地奔向我的家乡,这世上我最亲近的长辈——海叔也离我越来越远了,我不由得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那里有一张旧照片。在国难当头的岁月海叔毅然决然投笔从戎,动身前与情侣合影各执一张。后来我婶子也参加了革命,一次机缘夫妻偶遇,但因任务在身短暂相聚之后又不得不分手,我婶子在两张照片背后写下几行同样的娟秀小字,开头两句便是“你在我眼前却相隔万里,我在你眼前却不得相见……”
  告别的时候海叔拿出其中一张默默注视了一会儿,嘴角略微牵动一下递给我:“拿回去给大家看看吧,家里的乡亲都没见过你婶子。”
  这张照片伴随了我几十年,如今仍然摆放在案头。我日渐觉得自己老了,闲来无事常爱一个人静静坐在书房默默望着它,由不得自己过去的事情就往脑子里跑,杂乱无章的。我也不懂医学和心理学,或许这也是老年症候的一种吧,就像刚才,我的回忆从1926年3月的聚寿堂饭庄一下跳到了32年后共和国首都红色的5月,我有时在儿孙面前说,就凭我这蒙太奇式的思维方式不当电影导演真是太可惜了。自嘲归自嘲,我们还是回到陆方晓父子十年后重逢那个夜晚吧。
  …………
  陆方晓听说儿子成家立业结了门好亲,心里都乐开了花,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十万火急地让自己来不可能无缘无故,他微笑着说:“恐怕你还有其它好消息要告诉我吧。”
  “那是自然,你儿子算熬出头了,有些事信上说不方便,只好让你千里迢迢辛苦一趟了。”
  陆方晓一听禁不住心头一跳,莫非真应了曹由之所说,我陆某人要东山再起了吗?他忍住激动急忙问:“你得了个好差事?”
  “没错。”陆贤相喜上眉梢,脸上都放着光。
  正在这时就听外面人声嘈杂一阵喧哗,父子二人对看了一眼忙起身到窗前观望。就见对过的雅间门扉大开,好好一台席面竟然被掀翻了,杯盘菜肴汤汤水水满地都是,七八个人嘴里叫骂些什么也听不清楚。吵了一会儿就见怒气冲冲大步走出个中年男子,文人打扮,一件长衫质地上乘可惜污得狼狈不堪,好几位客人追了出来拉拉扯扯,嘴里不停地劝慰。
  “贾兄,你这又是何苦呢。“
  “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嘛。”
  “你这样意气用事,也不想想妻儿老小吗?”
  那位中年文人却不领情,破口大骂:“一个个假惺惺,你们也不是好东西,墙头草没骨气,乐意当摇尾巴狗你们去当,滚蛋!自古道不同不相与谋,离老子远点。”
  陆方晓惊得目瞪口呆,这么气派一个聚贤庄,来的客人必是极有身份的,怎么会如此撒泼粗鲁?陆贤相却看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幸灾乐祸地说:“父亲,这出戏精彩吗?”
  “怎么回事?”
  陆贤相指点着解释。原来这个恼怒的文人是当今内阁总理贾德耀族里的一个侄子,是贾大人得力的心腹,在政坛上可谓春风得意。三•一八惨案一出,有人意欲让贾德耀当替罪羊,逼迫他下台,一时风言风语满京城,甚至有的说,执政府卫队开枪是他侄子幕后唆使的。今晚对门饭局这几位客人陆贤相大体都认得,再笨也猜得出这都是说客,无非是软硬兼施让他识时务把责任扛下来,劝退贾大人。你想他能爱听吗?
  陆方晓这才明白,暗自慨叹政坛上人心果然险恶,儿子这些年过得肯定不容易,十年光景换了十几位总理,这样的风波不知经历过多少,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得有多难,只怕自己也应付不来吧。就在这时只见贾德耀的侄子突然身子一软,毫无征兆地瘫倒在地上,竟然人事不省了。堂头正好一脚踏进院子,想是听到了手下报告匆匆赶来的,一见这光景就急了,人万一死在聚寿堂怕会有天大的麻烦,立刻大喊:“快去孙家坑请赛神仙,谁认识他家门赶紧去!”
  身边一个伙计应了声撒腿就跑。
  陆贤相见此情景无动于衷,陆方晓却莫名地心生几分同情,眼前这个人日前还在权力的顶峰,还没等跌落尘埃便已尝到白眼,人情冷暖如斯真真令人胆寒。想一想昔日自己在家乡何等威风,到最后竟落得个亡命天涯,一时竟有些同命相怜兔死狐悲的伤感,幽幽地说:“贾家就这么完了?”
  “铁定翻不了身。”
  “为什么?”
  “民国九年段祺瑞兵败,他苦心经营的北洋皖系从此一蹶不振。前年冯玉祥发动兵变,北京成了他的地盘,所谓的中央政府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可他的兵力毕竟不够雄厚,北边张作霖在关外虎视眈眈,南面有直系吴佩孚的人马,要想站住脚谈何容易,万般无奈才把段祺瑞拱上台,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姓段的在北洋资格老,私下同日本人和奉系都有些交情,当个临时执政各方还能接受。”
  陆贤相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停了一下接着说:“其实依我看这个庄他倒不如不坐,一没兵二没钱形同傀儡,好比汉献帝被捏在曹操手里,不过是用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段祺瑞接了一个烂摊子,身边无人可用,很自然就想起了贾德耀。这个人同冯玉祥私交很好情同异姓兄弟,又和自己一样都是安徽合肥人,有这份乡谊在想必姓冯的多少得给点面子。况且贾德耀亦非等闲之辈,他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第三期步兵科,回国后当过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可谓桃李满军中。北洋系里一眼望去到处是他的门生,即便阎锡山、孙传芳也要对他执后进之礼。段祺瑞算盘打得不错可惜没用,依我看贾德耀这回非下台不可,您猜是为什么?”
  陆方晓到底是个工于心计的,略想一想就有些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莫非冯玉祥是冲着段祺瑞去的?”
  “没错。眼下段祺瑞看着像只没了牙的老虎,可最近传闻他同奉系签订了密约,要说冯玉祥不起疑心是假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执政府门前枪声一响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别说贾德耀就是段祺瑞也全都完了。”
  陆方晓真是大吃一惊,万想不到昔日最没出息最不待见的儿子竟然侃侃而谈,把复杂的政坛风云分析得头头是道,,他深情地望着自己的亲生骨肉,那一张消瘦的脸庞此刻是那么自信,一双老眼不禁都有些湿润了,“十年磨一剑,十年磨一剑呐……”他像傻了一样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孩子真是独具慧眼押对宝了,陆方晓满怀喜悦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执政府肯定要大换血,这回你算熬出头了。”
  陆贤相抬手指向窗外莫测高深地讥笑:“你看这出戏多热闹,一个个自以为聪明,其实都是见识浅陋的傻瓜。巴结冯玉祥就能保得住荣华富贵吗?”
  陆方晓听这话里似乎另有深意,忍不住问:“难道有更好的选择吗?”
  “‘螳螂方欲食蝉,而不知黄雀在后,举其颈欲啄而食之也。’,连冯玉祥很快也自身难保了。还顾得上他们?”陆贤相略带神秘地说,“您等着看吧,过不了多久,张作霖就会接管北京,甚至整个华北,谁也挡不住。”
  陆方晓惊得眼珠子瞪得老大:“那你怎么办?”
  “你儿媳娘家同张大帅有些交情,给我要个肥缺还是会给面子的。”陆贤相显然心中得意,“可我还真有点看不上,前些天岳父透露个意思,坂西公馆在上海有好几个大买卖,打算让我过去主持。”
  “这好啊,一家人终于能在一起了。”陆方晓顿时喜出望外。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有件事没来得办就这么走了实在不甘心。”
  “那就等一等,一家离散都十年了也不在乎多几天嘛。”
  陆贤相脸色严肃起来:“父亲,前些天偶然见到一个人,模样同大伯年轻时有几分相像,到底是不是我吃不准,所以特地请您从上海过来认一认。”
  就在这时窗外堂头如释重负地喊了起来:“赛神仙可把您老盼来了,赶紧给瞧瞧!”
  随着话音一个老人大步流星地闯进了院子,后面跟着个年轻的手里拎着个药箱。。
  陆贤相一见眼珠子登时就瞪起来:“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伸手一指,“就是他!”
  陆方晓不看还则罢了,一看顿时楞住了,那张肥胖的老脸瞬间变得面目狰狞,比鬼还难看,咬牙切齿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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