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 五

　　凉州。
　　漠上酒家二楼内阁，申屠焕坐在八仙桌上，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背后，他的大徒弟司马敬躬身侍立。
　　顿了很久，申屠焕道：“你的意思是你的人查不到？天下怎么会有查不到的消息？”
　　“恩师，我们的人，只是外围的小喽啰，核心内容根本探查不出来，现在事情陷入僵局，英雄楼虽然不敢妄动，可是我们也无法行动！”
　　“说到底还是人不行！”申屠焕将酒碗掼在桌上，他的眼神掠过面前的一盘大虾上面。
　　他端起这盘大虾，递给司马敬：“让睽儿去！”
　　“什么？这……？”司马敬听了这句话，惊讶的合不拢嘴，这盘虾，他不敢接，只跪在旁边。
　　“睽儿虽然年幼，可是人小鬼大，姿色也好，而且你们师兄弟都是男的，你说，你们谁能去英雄楼？”
　　“可是小师妹……她肯定不行！”司马敬抬头看着师父，眼神里充满慌乱。
　　“你怕什么？又不是让你去！”申屠焕转怒为喜，大虾放在桌上，自己嘴里塞了一个，连皮带腿都嚼在嘴里吃。
　　“师妹是您精心培养的接班人，她日后自然跟哪位江湖名侠喜结连理，要是这次派她去了，那她回来后……”
　　“嘁！没见识！她是我申屠焕的徒弟，这趟回来后是我大漠派的功臣，我大漠派日后接班人只需要光大本派，哪需要本派掌门跟他派和亲而求存？”申屠睽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他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道：“这孩子太天真，她也该是时候去红尘里锻炼锻炼了！”
　　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家财万贯，文采卓绝，风流倜傥，日子过得潇洒无比，哪有这些世俗羁绊？
　　申屠睽——自然也该如此。
　　杭州。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繁华街市，一个驮着背、满脸疙瘩的油腻老乡绅，手里牵着个小女孩子，大声呼和：“老朽家生儿，年方十五，轻手轻脚会侍候人，家道中落，只要十两银子随便领去。”
　　只见她手里的小女孩子，十四五年纪，扎着两个长长的小辫子，头顶插着一个草标，一身旧的发白的衣服，跪在地上，手被麻绳捆在身后，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盈盈弱质，委屈无辜。
　　然而人来人往，两个时辰后，依然没有人前来看一眼，像这种戏码，在这样繁华的都市，实在平常。
　　日头越来越大，老乡绅越来越不耐烦了，他不住地将麻绳甩到小女孩身上，小女孩被烈日晒得汗津津的，她不敢乱动，亦不敢躲闪，只将身体缩做一团。
　　然而老乡绅越来越过分，到后来逐渐发展为拳打脚踢，他一边打还一边骂，逐渐引来一圈围观的人，他们看着小女孩，指指点点，有人甚至上来，将她一直低着的下巴抬起来看，也有人将她背后的手抬起来看，得到的结果是手指修长，是个漂亮的根骨，有几人甚至看上了她，想要讨价还价，花五六两银子买回家去。
　　然而老乡绅似乎奇货可居，十两纹银，一两不少。
　　小女孩被看来看去，可跑来认真买的并没有多少人，她因此一直留在老乡绅手里。
　　然而，有意思的是，第二日老乡绅又把她牵了出来，然而又一天过去了，他的愿望依然落空了。无论如何，他非要十两银子才肯出手，但是一个小丫鬟，市价最高五两银子，有些人虽然看着她可怜，想要小姑娘结束这种烈日曝晒、任人摆布的痛苦，然而这么高的价格，还是让他们望而却步。
　　就这样，第七天正午，正当这件事成为杭州大街上的一个笑谈的时候，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前来，把绳子从老乡绅手里拽住了拴着女孩的绳子：“这孩子我买了！”
　　老乡绅先是全身打量了来人一眼，然后一脸哂笑，又把他的固定台词念了一遍：“家生女儿，聪明伶俐，十两银子少了一两不卖！”
　　老婆婆怒而不发，她放开绳子，从内衣的夹层翻翻索索了半天，取出一方手帕，她打开手帕，露出一个红色的小锦袋，这个袋子红底秀着金线，时日之故显得老旧，然而老婆婆却贴身带了六十多年，这里头原来放的是夫家下聘的庚帖和礼金。
　　她把手捧了外面的手帕，锦囊里倒出来一些瓜子小一样的碎银子，然后捧到老乡绅面前：“你看看，这是老身攒了多少时候的，足足够十两，这个小姑娘，我买下了！”
　　老乡绅手里拿了银子，放在手里颠了一颠，“这么次的银子，勉强够十两，看你年迈份上，我就把她给你，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日后出了事，老朽我概不负责！”他说着将绳子交给老婆婆，然后拎着银子大摇大摆的穿过人群。
　　老婆婆将绳子接在手里，长长出了一口气，小女孩见自己换了主人，早就跪转过身子，等候吩咐。老婆婆佝偻着身子，将小女孩扶起来，“跟我走吧，别怕！”
　　“是，主人！”她说着努力爬起来，由着老婆婆将她带到一个新的陌生的地方。
　　老婆婆拽着她穿过闹市，两人之间绳子缩的很短，乍一看还以为是祖孙。
　　这老婆婆腿脚还算好，带着小姑娘从闹市绕了几圈，不一会儿，她将小女孩带到自己住的地方。
　　这是杂乱的大院，里面横竖排列着十几座朝向不同的小房子，老婆婆来到最里面一个破旧的小屋面前，掏了一串钥匙，找了半天才开开门，把小姑娘跟自己一起拉进屋内。
　　她进屋后先换了鞋，然后换了出门的一身衣裳，穿了一身带补丁的灰色家常服饰，然后到堂屋椅子上坐下，把小女孩叫过来，让她背对着自己跪下，然后开始一点点解开她手上的绳子，为了防止逃跑，老乡绅绳子绑的极为结实，挽的都是死疙瘩，然而老婆婆也颇为耐心，她倾尽积蓄买回来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个女孩子，当然还包括绑着她的这根绳子。
　　她不想把她剪断，这绳子以后留着还有用，或许可以绑别的东西，或许……有一天还要绑回这小姑娘身上。
　　因此，她极尽耐心，从中午一直解到黄昏，才把绳子完完整整解下来，然后才让小姑娘靠过来，好仔细看看她，只见她身形俏丽，虽然脸色灰白，嘴唇干裂，然而眉清目秀，她笑着用干枯的双手摸着小姑娘的脸蛋，又拉着她的手，看到她指骨修长，一看就是心灵手巧的样子，然而手腕被绳子已经勒紫，胳膊上也有被绳子甩的紫痕。
　　“看你聪明貌美，你先主人姓什么？为何把你卖了出来？”
　　“主人家要搬去柳州，不需要这么多仆从，因此把我拿出来售卖。”
　　“你是老身花了半辈子攒下的棺材本买回来的，既然来了，也就好好留下来干活，老身娘家姓张，夫家姓曾，街坊邻居称呼都我曾妈妈，今年84，活了这些年，经历了几场变乱，把儿子女儿都熬死了，儿媳妇带着孙女改嫁，唉，你不知道，我那孙女也是个水灵灵的女孩儿，她要在，估计跟你一样漂亮，要知道，老身当年十五六那时候也是个漂亮模样的，那时候，去荷塘里打莲心，街坊四邻小伙子远远跟着，扔了莲子朝我打水花……”她说着，昏暗的眼神渐渐发亮，脸上的皱纹好像消失了，整个人变得光彩四射。
　　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眼神回到眼前的女孩儿身上，老婆婆马上又想到自己那可人的孙女，她低低哀叹了一声，多年隐痛，一时发作，神情非常痛苦。
　　不过，她转而平静下来，拉着女孩的手：“你别怕，我们这是小门小户，虽然日子辛苦，但也自在，不必像大户人家那样拘谨，白日里我只教你做些针线，其他时候，我做饭烧水，你只给我打个下手便好，我实指望日后老了，有些病症，你给我端些茶水，不过就是养儿防老的意思。”
　　“是！”小女孩说着扣下头去。
　　老婆婆将女孩子扶起来：“我看你跟我那孙女有些相似，你既然来了，以后就也跟我孙女一样，叫莲儿吧，你要不嫌弃老身，也可以叫我一声奶奶。”
　　“是，奶奶！”
　　“哎！”曾婆婆时隔多年，又有人叫她奶奶，心情大好，从椅子上起来，进里屋，拿了些灰色药粉，给小姑娘上到胳膊上。
　　看看天已经不早了，她取了米，拿了柴火，先点了火，淘好了米，放入锅内，盖上盖，烧了起来。
　　“奶奶，那我能干啥呢？”小姑娘凑过来。
　　“你呀，这几天先看着我做，你手疼，等手好了我再慢慢教你！”她说着，怜爱的抚摸了一下小女孩的脸颊，看着她稚嫩的脸庞，心里也颇为高兴。
　　曾婆婆一边烧火，一边跟新孙女儿聊天，估摸着饭熟了就赶紧停了柴火，用灰把火埋了，让饭焖一会儿。
　　曾婆婆心里高兴，完全把买来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孙女，晚饭的时候，两碗饭一起端上来，祖孙俩面对面坐着吃，其乐融融。。
　　饭后，天已经全黑了，曾婆婆收拾一下碗筷，祖孙两个就睡了，原来莲儿的日用被褥正好用，小姑娘被卖了出来，自然没有嫌弃的意思。
　　贫寒人家，没有人点灯，更没有蜡烛。他们只就着窗外的月光微微聊着，渐渐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