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 六

　　夜晚。
　　小姑娘累累了许多天，终于可以安心入睡，然而她身体虽然劳累，但是脑子不累，黑暗中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却不知道明天该如何过。
　　她以前生活的全部，只有练剑、读书和逛街，身边除了师父就是众位师兄，要不然就是江湖人，她从来没有跟老奶奶呆在一起过。
　　她想来想去，依然想不出如何是好，因此也就不再多想，渐渐困意涌来，就睡了。
　　睡梦中，她恍惚感觉又回到了山上采雪莲，追雪狐，跟玄凤一起在大漠玩耍的日子，然而曾婆婆人老了，睡眠并不多，一直听着动静，小姑娘睡着后呼吸渐渐均匀，接着又听到两只脚不断瞪着被子的声音，还以为小姑娘还在担惊受怕，因此睡不安稳呢。
　　第二日，曾婆婆带着小姑娘认了街坊四邻，又去拜见了里正，里正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跟曾婆婆一样花了头，他远远看了一眼小姑娘，恭喜曾婆婆道：“有眼光！这孩子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你这下，养儿防老有望了！”
　　然后这二人说了一气客套话，吃了茶，东家长西家短，唠叨了半天才散。小姑娘就只好在门外站着。
　　过了十几天，申屠睽已经渐渐适应了眼前的生活，不过跟真正的莲儿不同，她虽然认识了一些乡邻，也认识了几位同龄小姑娘，可是从来不跟她们出去划船，对于水，她一想到就很晕。
　　曾婆婆对她很满意，她聪明美貌，针线活、家务活都学的很快。
　　三个月后的一个夜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莲儿宁静快乐的生活。
　　敲门的是真正的莲儿！
　　在她的口中，曾婆婆知道了她的不幸：
　　她跟了母亲前去，然而继父歹毒，他醉酒经常施暴，前妻生了两个儿子后，卷了家私逃走，又娶了第二任妻子，依旧死性不改，继妻跳井而亡，他迷醉花花世界，七天之后，尸体都臭了才发现，莲儿被母亲送去舅舅家，舅舅心肠同样歹毒，为了银子，竟然找了牙婆，要将莲儿卖去浮生院，被人追逼不过，她只好逃回奶奶家来。
　　听到呼唤和敲门，曾婆婆很快起来开了门，接待了她。
　　莲儿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曾婆婆并未让她进家，而是马上做出了决定：她马上穿了衣服，将莲儿带到里正家，请里正马上下了聘礼，将莲儿的事情定下来。
　　里正当然愿意，他的傻儿子后半辈子需要人照顾，他早就谋划这件事了，只不过事情由曾婆婆提出，反而更加显贵。
　　里正得到了曾婆婆的许诺，带了本地七八个壮小伙，埋伏在曾婆婆家附近，就等对方上门。
　　果然，他们刚刚安排好，莲儿的舅舅带着两个儿子就赶到，他们本来认为凭借自己一家三口壮小伙，绝对出不了什么事情。
　　然而曾婆婆正襟危坐，将定亲的事情说了，她有理有据，又仗着年迈，这三人怕动了老太太，也怕外面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欺软怕硬，也不敢妄动。
　　但是这三人也不会轻易退缩，他们不仅没走，而是在曾婆婆家住上了。
　　三天后，莲儿跟里正家的傻儿子举办了婚礼，婚礼仪式很盛大，新娘很幸福，而且，她的舅舅也参加了。
　　但是来观礼的街坊四邻，几个眼尖的人答应，早就觉得曾婆婆新买的莲儿比家生的这位新娘子好看的多。很多人都有暗中揣踱曾婆婆下一次跟谁结亲。
　　又过了三天，这舅舅指派莲儿去给新媳妇回门准备酒宴，三个男人围着曾婆婆，将十两银子摆在她面前，铁定要带走她新买回来的“莲儿”。
　　他们说，莲儿只能有一个，既然真的莲儿已经回来，那么，新的莲儿自然不能在留着。
　　曾婆婆沉默良久，她脸上的皱纹，就像凝固了一样。
　　然而转而，她做出更为决绝的一个决定：“我的孙女已经回来，那我自然用不着再买一个孙女了，当然我也相信，莲儿有她舅舅和两个哥哥，继父家里有人来了，自然有人顶户头，新孙女的事情，我自然答应你，绝不留着她，不过神是我请回来的，自然应该是我送走，这件事不用你们操心！”
　　“曾家奶奶，我相信你肯定更爱你的亲孙女，不过留着这么个无亲无故的孙女，莲儿自然不自在，莲儿的后半辈子本来我都给安排好了，那可是我们村最有钱的人家，儿子八个，十几间房子，嫁给她家的媳妇，没一个过得不好的，既然你这个奶奶安排了，我尊重你老人家，相信您的眼光，不过有这么个耿放在心上，我这个做舅舅的，看着也不放心，只怕免不了多耽搁一些时候！”
　　“好！人是我请的，我把她送走就是了！银子你拿走！”曾婆婆说着将银子推向对方，然后以手撑桌起身道：“既然这样，我得准备准备！”
　　她说着就开始起身忙活，她神色严肃，并未将虎视眈眈的三人放在眼里，她取出来一匹白色的素锦面，然后找出来一堆针线活儿物什，又取出来莲儿的一件小衫，用旧衫的尺寸比对着开始裁衣，先裁了一件短衫，又裁了前后两片裙摆，之后开始穿针引线，就着昏花的老眼，开始将布片缝起来，先缝了主幅，逐渐上了襟袖、绑带、裙摆，又缝了中衣、内衬，她花了一整天，做了一个五件套，最后又留了两条白色的布条做发带，才算完工。
　　黄昏时候，莲儿和新婚丈夫已经过了回门，因为家近，所以夫妻两个一起过来请奶奶前去吃饭，两个小姑娘自然而然就熟了，她们聊着附近好的吃的玩的，心里都无比欢喜，莲儿并没有觉得小姑娘有什么不好，她听到她被人卖来奶奶家，心里也颇同情，也就仅仅几天，两个小姑娘就亲的跟姐妹似的。
　　里正跟他的傻儿子为了讨新媳妇欢心，自然也对来人好脸色，虽说让她帮忙，也只是偶尔传递一些消息、搬些小东西之类的，所以申屠睽虽然为奴为婢，但是日子过得还不至于太辛苦。
　　不过这里跟凉州大漠自由自在的日子自然不能相比。申屠睽也很无奈，然而师父“随波逐流，千万不可露出行藏，否则打断你的腿”的话她一直记得，因此只能默默忍耐，因为年幼貌美加上乖巧懂事，也就渐渐为四邻所容。
　　这三个人说说笑笑而来，却见曾奶奶面色严肃，将做好的衣服端到桌上，对莲儿夫妇说道：“你请你舅舅跟两个表哥前去，小莲留下，奶奶有些话给她吩咐！”
　　不知道什么时候，曾婆婆对于新莲儿的称呼就改口成“小莲”了。
　　这舅舅不忍心拂了新婚姑爷的面，就前去吃饭，他两个儿子虽然好奇，但是还是跟着去填饱肚子去了。
　　这四人走后，曾婆婆将小莲叫到堂屋，自己端了衣服，坐在椅子上，小莲跟在身后，大大的眼睛显得天真无邪，她还没从新婚夫妇的笑脸中回过神来。
　　却听得曾婆婆拉下脸来道：“你跪下！”
　　申屠睽只好就地跪下，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心中有些惴惴。
　　“小莲你是个命苦的儿，从小为婢，甚至于你主人将你用绳子捆了当街售卖，然而你聪明伶俐，脸蛋也漂亮，寻个平常人家把你嫁了实在可惜，老身我活了这一世，心里明镜似的，这繁华大都，一向笑贫不笑娼，你有此姿色，我把你送去那勾栏瓦舍，你自己争气，去挣个好前程，也不枉此生白白虚度！”她说着将衣服端过来，申屠睽跪着接了，扣头道：“奴婢从一生出来就是奴婢，早些年主人家受尽打骂，如今蒙您厚爱买了回来做孙女，好容易有了个家，不用再担惊受怕的过日子，求你老人家大发慈悲，别把我卖掉！”她说着颤抖着爬上前去，抱住曾婆婆的腿，祈求饶恕。
　　曾婆婆反手两个巴掌打在小莲的脸上，她年迈体弱，所以并不太疼，但是小莲却非常害怕，弱弱缩了手，低着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曾婆婆看见小莲可怜的样子，反而有些心头不是滋味，她弯下腰上前拉住小莲的手道：“小莲，你听奶奶说，奶奶不是不喜欢你，可是莲儿回来了，奶奶想要把你留在身边，就只能找个附近人家的儿子给你，你出生就苦，岂不常听说一句老话，‘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人骑来任人打，’你要是嫁好了还好，一旦所托非人，你后半辈子难免跟奶奶一样，想我老婆子16嫁入曾家，50丧夫，今年80岁，这一天天的没油没盐的日子，过得一平如水，也就是挨时间罢了，想我12那年，被牙婆拐走，认识几个患难姐妹，其中一个就是本地老乡绅的夫人，她当初姿色并不佳，满脸痘印，可是浸润多年，身价万金，嫁的比我好多少！我当初却被哥哥救回来，嫁了本地里正的儿子……莲儿也是，唉！”。
　　“莲儿姐姐一定会快乐一生，她有您这么个好奶奶！”小莲把脸埋在曾婆婆的手心里，感受着她苍老的皮肤木头一样的奇怪的触觉。
　　而曾婆婆她感受到的是，两行泪缓缓从小莲娇嫩的眼睛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