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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炎低着头，在书房中来回走着，但走得越来越慢，最终在椅子前停下，捏紧的拳头捶了一下椅背，然后又背到身后，匆匆出门。他穿过游廊和小苑，来到了北堂。刚到门口，便能听到里面的念经声，杨炎立刻停下了脚步，习惯性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双手还没整理完对襟就放下，当他转身欲走时，身后传来母亲和蔼的声音：“是炎儿吗，进来坐坐吧。”
“是孩儿。”杨炎立即回应，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激动或愤怒的情绪，他马上回身进入经堂，对着母亲欠身行礼。经堂并不大，房门右侧的桌台上供奉着诸多雕塑，它们是六上帝、九位神女（象征九幽）和十八位神王（又称阎罗，象征十八座神山），虽姿态各不相同，但都流露着一种不可亵渎的威严。雕塑前摆着一只黑色的香炉，里面燃着九支松树皮色的香，熏得刚进来的杨炎鼻子发痒。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行礼过后，扶着母亲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搀着她到旁边的座椅前坐下。杨炎坐在旁边，看着母亲小口地喝着水。
“有什么话就说吧，这里清净。”杨母放下茶杯，打量了一会，并没有看出多少端倪，只好笑着对儿子说。
“妈，族里没什么大事，只是过来走走而已。”杨炎苦笑着回应道。
“没事就好，这是上天诸神庇佑我们杨家哩，”杨母说着回望了神像一眼，然后提议道：“炎儿，去上柱香好好感谢一下众神，我去取点东西。”
杨母吩咐完，便起身缓步出去了，留下杨炎一人呆呆地望着神像。杨炎并不相信这些神明，但向来不敢违逆母亲的意愿，只好从匣中取出三根香，伸向香炉两侧的烛火，先蘸了蘸烛油，然后再抬至火焰上部炙烤。此间，杨炎想起与其走个过场，不如祈祷一下，愿上苍怜悯一下殷明这个可怜的孩子，保佑他能够冷静应对这一切。于是，捧着香火，跪在黄色的蒲团上，虔诚地行了三次礼，开始时只是嘴唇翕动着，后来渐渐发出了声音，最后的祈祷声大到清晰可变——只要他肯留下，我杨家必倾全族之力帮他成材。说完，杨炎察觉到母亲的脚步声愈来愈大，便起身将香插入香炉中，一脸严肃地扫视着各路诸神。
杨母端着一个包裹，扶着门框走进来，看到香炉里高一截的香，对着迎上来的儿子粲然一笑，说：“儿啊，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看上去是软的，能让我掂量掂量吗？”杨炎装作一副十分好奇的样子。
“不行，只准猜。快，猜猜看。”杨母双手将包裹抱在胸前，微转过身去。
“那我猜是衣服，妈，你不会给我做衣服了吧。”
“你呀，想得美。说句实在的，自从馨儿进门，就再也没有叫我这个当娘的碰过针线。你啊，前辈子修了多大的福气，这世才能碰到这么好的姑娘家。”
“哪有，这不是全靠妈日日念经行善。”
“你别贫嘴啊，好人家就应该好好珍惜，就像我这衣服。”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到茶几前，杨母放下包裹，解开它，露出一叠干净整齐的衣服，虽然布料的颜色不再鲜艳如初，但仍带有樟脑的清香。杨母轻轻地抚摸着衣服，笑着对儿子说：“这是我四年前的衣服，有点旧，但还能穿。本想给柳原她们的，不过人家嫌弃我，所以你帮我把它们赠给码头那边的穷人吧。”
“柳妈哪敢嫌弃你啊，好了，这些衣物都交给我了，回去叫方馨给你置身新的。”
“别，前天馨儿刚给我做了身秋衣，这种事你就别管了，知道吗？”
“妈，我懂，方馨我信任着哩，这种好儿媳，难道不让我回去夸两句。”
“衣服的事别忘了，说话客气点。你如果有事，就先回去吧，我还有二十多遍经没念呢。”
杨炎闻声，便把包裹重新系好，挽到肩上，又欠身对母亲行礼。刚要转身时，母亲把他叫住，说：“儿啊，侍奉神灵要心诚，说到做到。对了，妈虽老，不能给你出主意了，但有些话该说就说，说出来啊人舒服，知道吗？”
“孩儿知道。”杨炎朗声答到，站了半合时间，听到母亲低声的念着经文，便悄悄退去。
杨家平日很少有人登门拜访，因而白天总是祥和安宁的，但临近日暮，这座宅子渐渐热闹起来，颇带点鸱鸮的习性。
红日西垂，醉卧莫山。秋风中已经没有丝毫燥热和暑气，让人顿生冰凉舒爽之感，至少杨昀是这样想的。上完一天课头昏脑涨的他，在心底有点羡慕这风，因为它潇洒、它自由、它无畏、它无忧，这些美好好像跟他一点边都沾不上。身边只有一个比自己高半头的优秀子弟时不时催促自己赶快走，还抱怨道：“王记炸鲜蘑，还有烤猪蹄都堵不住你的嘴啊，还想着仗剑走天涯呢？”
两人就这样拖拖拉拉地从最近的小吃街绕回杨府，还没来得及去房中换身衣服，就被佣人拦下，抬出老爷的名头要求他们快速去正房侧厅吃晚饭。两人匆匆赶去时，其它家人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开始用餐，低声地说笑着，只有方馨望着书房方向静静地听女儿和小侄子逗猫玩，神色瞧不出任何欢喜。但这桌人中最重要的那位——杨炎却没有出现。
“二哥，明哥，快过来坐，我们都在等你俩呢。”杨馨向着总迟到的两位哥哥挥着手，说话声仿佛唤醒了母亲，她看了这两个做贼心虚的浪荡子一眼，左手拍了桌面一下，吓得两人不敢靠近饭桌，只得距座位两米开外的地方站着。这时“小太保”也出手了，一个纵身从杨馨怀中窜出，奔到杨昀面前，高举其“千钧重爪”向他小腿击去，事后还不忘龇牙咧嘴以示批评。接着便欺近殷明，绕着他打转，磨刀霍霍，等待出手的最佳时机。这时，杨馨赶紧呼唤小太保的名字。可能是橘猫早已洞穿了其中的微妙，伤心的它头也不回地走出侧厅。
正当大家的注意都被这只仗义出手的猫吸引时，杨炎也闻声缓步从书房走出，撞上了妻子关怀的目光，霎时感到有点糊涂。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后，环视众人一周后，提起筷子，但很快又放下，朝那两个蔫头耷脑的儿子说：“坐吧，站那做什么。”
两人如遇特赦般快步走去，杨昀忽然发现座位不对，向来挨着妈坐的妹妹今天和表弟换了位置，坐到殷明的座位旁边，于是二话没说，直接一屁股坐在殷明的座位上，弄得殷明只好绕道，贴着那位陌生的干舅舅坐下。令他感到一丝窘迫的是，义父义母和杨馨一直盯着自己，让他觉得或许真不该三番五次地迟到，或许不该穿着院服吃饭，或许不该坐在杨昀的位置，旁边的杨昀还来回看着杨馨和自己，窃笑着。
杨昀飞快地扒拉完一碗饭，笑着向殷明眨眼几下，便向父亲告退，没想到却被父亲喝令到他的书房去思过。后来，殷明也未能幸免，即使杨炎和小舅子喝得正开心。两人在书房里不敢做声，但也不老实。杨昀叉着小臂，围着这个难兄难弟，上下打量着，惹得殷明对这个始作俑者狠狠瞪了几眼。这场隔空对战，最终因杨炎的咳嗽声而终止，两人瞬间毕恭毕敬地等候从大厅过来的杨炎。
杨炎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进来便阖上了门，然后才缓缓地说：“好了，你舅舅也休息去了，现在说件正事。”听到正事两字，两人连回应的话也吞到了肚子里，摆出一副庄严的神情。
“明儿，我记得你已经十六了吧。”杨炎凝视着殷明半合，忽然又把话题扯开。
听到这句话，杨昀脸上立马泛起了笑容，偷偷看了殷明一眼。殷云却是摸不着头脑了，只好应道：“是的，义父。”
“十六岁，是个可以当家的年纪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我正努力准备着。”
“现在殷家的重担已经交给你啦，你要为你今后的每一步考虑清楚。”。
“是的，我不会辜负您和父亲的厚望的。”
“看来你还是没懂啊，那我还是开门见山吧。令尊已经仙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