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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保当然知道自己的姐姐这一去有多危险,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姐姐的能耐,那女人当初十岁出头开始就在街上为了他的生计奔走,不知道对付过多少牛鬼蛇神,做过多少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赔进去的买卖,从来没有失过手。
但是,她一个人在刀尖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姐,我跟你一起吧,我倒上酒,跟你出去。”
“哼。行啊。”已经整理好脸上易容的姐姐轻快地答道。这种面具难以传达表情,但此时的老头脸上无疑是带着笑意的。
姐弟两人稍作准备,走出了厨房,结果厨房之外的景象让两个人着实吃了一惊。
那两个休息的人是没了,但是也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没有血手印,没有被压坏的桌子,没有破损的残肢,没有面容惊骇的尸骸。
几张小桌,十几个小凳,一个不耐烦的侍卫,不止的风声,仅此而已。
两个人一下子愣住。过了一阵,酒保先反应过来,慌忙把酒递上去。
“大爷您请。”
“嗯。”
侍卫拿过酒罐,坐下来,但并不急着开始喝。
“那个……那两位,祭司大人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啊?”
酒保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侍卫一脸凶相地看着他,“走了就走了,干你屁事。”
“啊。是,是,不干我事。您慢慢喝,我去后面给您拿点下酒的东西的。”
“停下!”侍卫厉声喝住酒保。
“什么?”
“我说不用了,你过来,还有你,老头,你也是,你俩坐过来,我一个人喝闷得慌,外面这种天气肯定没别人来了,你们俩就陪我喝着吧。”
“那……那我也得去拿两个酒碗吧?”
酒保略显犹豫地说道。
“既然这样,小伙子,那我也去帮忙,再抬点酒来吧。”
“站住!”
“嗯?”
“不用了,咱们就用这个。”
他拿起桌上一个陶碗,这陶碗原本是用来盛蜡烛的,侍卫拿拇指拨去碗里的东西,放到胸前用衣襟擦了擦,递给酒保。
“啊?”
“怎么?不行啊?”侍卫说着,伸手就要去拿自己的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二人。
“倒也不是不行……”
酒保有些为难地答道。他是抱着跑路的心的,但是现在这局面实在是尴尬,这家伙手里是把两尺多长的弯刀,而他背后只有一把将将一尺的短刀,这地方障碍物有多,没了偷袭带来的优势,他跟姐姐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实际上,根据他的经验,这种情况下,一死一伤都是幸运的。而考虑到这些,这侍卫这时候的态度就实在是有些要命了。
而就在他为难的时候,站在一边的老头开口了,
“我没意见,酒保,你也坐下吧。”
“啊?什么?”
“老弟,我说啊,我没意见,这位兄弟既然有意思要喝一杯,咱们就陪他喝呗。”
“这就对了。还是老人家想得明白。来来来,搬凳子。”
侍卫这么说这,就伸手指向不远处的散落的小凳,示意让他们去搬。但老头却出人意料,没有动手搬凳子,而是端起来一张小桌,凑上前去。
“拼桌子吧,你们神国吃东西总是一人一席,没什么意思,咱们既然要一起喝,不如就坐在一张桌子上,还热闹。”
“行啊。”
侍卫把老头放过来的桌子一扯,跟自己的桌缘。
几个人桌椅布置妥当之后,便围成一圈坐了下来。
“给。”
侍卫把酒罐递给老头,示意让他斟酒。
老头接过来,给自己倒上一碗酒,又主动先喝了一口,才把酒罐传给酒保。
侍卫看到老头喝得那么爽快,便也毫无顾忌地一口灌下去大半碗,说道,
“我爸昨天死了。”
他两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人,又接着说道,
“突然就那么走了,刚五十七岁,两旬之前刚给他过的生日。”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陶罐,给自己又倒上一碗,上一碗已经全空了,
“他过生日的时候,我也没回去,糟老头不让我回去,说是工作更重要,怎么劝都没有用,还说是只要我露脸就打死我,身边的人怎么劝都不行。那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南境人,脾气比牛还倔。”
碗凑到嘴边,咕地一口,末了张大嘴巴哈一口气,眼睛里的血丝一点点明显起来,眼里没神,但目光却死死地锁在面前的两个人身,一直纹丝不动,
“他说不回去,我就不回去吧,我才不管那老家伙。从来看不起我,从小就是。”
两人没有搭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是个有名的石匠,我家那老头,手艺好得不得了,再难处理的材料在他的手里,都跟泥巴一样随心所欲,什么样的房子他都造的出来,我从小就总是听到身边的人说他如何厉害……你们知道,南境很少出这种人,我们那边……我们那边都是粗人……”
又是一大口。
“可是当个粗人有什么不好,大家不都是那样吗!一样是靠本事吃饭。你说是不是,老头?”
“当然。”
“其实他根本不想要我继承他的手艺,从小他就让我在他旁边,尤其是他工作的时候。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个老家伙不想要我学会这些东西。他不想要我跟他一样,做他做的那些事情。”
侍卫端起碗,正准备要再喝一口,却发现自己面前的两个人正在盯着自己,他顿了顿,把放在一边的酒罐递出去,
“给,酒保,你再来一点。”
“不用了,大哥您喝吧,这酒也不多,您又不让我去拿,一会该没了。”
咕。喉结一抖,又是一大口。但喝罢了之后,碗里满上,侍卫便把酒罐递给了酒保,
“喝吧,先喝着再说。老头你也是。”
酒保接过罐子,也给自己倒了一点,一边小口抿着,就把罐子递给了身边的老头,而老头倒酒之后,没有急着下嘴,
“兄弟,你说你爸爸是个石匠,还挺厉害,但是不让你看他工作?”
“这皇城里三分之一的贵族祭司宅子都经过我爸爸的手,还接过法老的活,但他完全不让我靠近他的作坊。”
“从小到大都是?”
老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两只眼睛映着桌上的烛光一闪一闪。
“倒不是从小到大,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从我记事开始,一直到十来岁。正是学手艺的时候。那段时间他完全不让我靠近他们工作的地方,现在想起来,那会老头子连家都很少回。所以等到我要找活干的时候,接他的班根本不可能。他连个招呼都没跟我打,有一天就突然告诉我,‘儿子,明天去达夏尔大祭司的家里当侍卫,有人会带你的。’于是我就去,一直干到今天。从那个时候到现在。”
“那个时间段,你确定,就是你小时候记事——五六岁开始,到十岁出头?”
侍卫扭头看着发问的老人,似乎是想摆个凶相,但眼神涣散,许久凶不起来,就有些嘟囔着说道,
“差不多,而且那段时间之后,他就哑了一段时间,到死说话都不利索。给他找医师他也不见,跟人就只能呜呜地嚷嚷。据我妈说,那些全是乱七八糟的南境方言。我是在皇城里出生的,身边同辈的朋友也都是,没一个人南方话是说得利索的,头几年我根本不知道老家伙说的是什么,到这几年算是差不多明白了,老头子又急忙忙地死了。”
“唉……但你爸爸临死之前,你肯定还是去见了他的吧?”
“见了,老家伙躺在床上,气都喘不上,但喉咙里还是一个劲的嘟囔,但说得又是些我听不懂的南方土话。什么‘舒卡木哈奴目卡……’,一遍又一遍,我一个字都忘不了,但一个字都听不懂,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我至少能够听懂我爸爸在说什么。结果到了这个时候,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着,到最后,连上去握住他的手都不敢,做了三十多年的儿子了,爸爸到了临死的时候,我却连他的手都不敢握……”
屋外的风声小了下来,尽管之前有过几阵雷声,但终究是没有下雨。小酒馆里,原本就不算明亮的烛火,这时候因为缺乏打理,已经只能勉强照亮桌子上那一点点的地方。无尽的漆黑里,只有微弱的火光前的三张脸。
侍卫眼睛红得厉害,象征着南境血统的漆黑的脸皮下也开始透出一股股的红,他呼吸的声音断断续续,而又极为粗重,仿佛是临终的猛兽。
他无言地啜饮着陶碗里有些苦涩的麦酒,眼睛依然丝毫不离开面前的两人,就这样过去了许久,直到他拿酒的右手都开始有些颤抖,他才放下陶碗,一拍桌子,
“我该走了,神明在上,二位保重。”
他走远之后,酒保锁上了这间酒馆的大门,老头也洗下了自己脸上的易容,露出年轻女孩特有的饱满面容,两个人坐在之前喝酒的位置上,一阵沉默。
“阿奇,我觉得他肯定没杀人。”
女人突然开口。
“我也觉得。”
“他认识老板,今天来八成是跟他爸爸的死有关,而不是那个祭司。”
“我也这么觉得。”
“祭司那两口子八成是趁着之前我们敲桌子的时候走了,那侍卫是留下来看着我们的。”
“我也这么觉得。”
“但是这次能够发这么大一笔财,实在是没有想到。”
“我……等等,你说什么?”
“阿奇,你没明白我刚刚问守卫问的是什么吗?”
女人瞪大了眼睛。
“什么意思?”
“阿奇,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笨。无所谓了,咱们快出发吧,再怎么多说也没有好处。就像那些南境穷人嘴里总挂着的一样,‘舒克木哈那目卡阿,’舌头底下没有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