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吏 九

　　书吏单腿跪在女孩面前，用手轻轻地一点点拭去她小腿伤口上的沙土。
　　女孩把胳膊撑在大腿上，支住下巴，目光向下看着他。
　　明明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工具做着同样的事情，但做的人从自己变成赛什，原本近乎无法忍受的疼痛就变得不过如此了，这实在是神奇。
　　她想想觉得有些好笑，又不愿意笑出声，便带着笑意开口，
　　“然后呢~你弟弟后来怎么了？”
　　“他当上了祭司，我离家自立，做了书吏。”
　　女孩看了看自己所处的简陋房间，
　　“辛苦你了。”
　　赛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书吏收入并不一定少，实际上特别是在首都，很多书吏利用自己在订立合同和文书上的优势，在商界呼风唤雨，家资巨万。而哪怕是普通的书吏，只要业务纯熟，哪怕没有当上官员，几年之内也能够买房置地。
　　赛什从小接受了祭司的严格教育，他完全有能力做神殿的殿内书记或者服务于贵族，都能够赚取相当体面的生计。然而他为了得到关于女孩的信息，多年以来一直混迹于码头，跟下三流的人混在一起，不仅赚不到钱，还在圈子里把自己的名声都弄臭了。
　　现在恐怕他想要再去神殿里，也不会有人愿意接收。但是那些事情都是他自己愿意付出的代价，到了今天也没有后悔和抱怨的意义。
　　他继续一点点擦洗着女孩的伤口，
　　“没事。”
　　他说。
　　“但是你为什么要搬出来呢？”女孩把脸搭在小臂上，测着头问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母亲很早就不在了，我们认识的时候你父亲又是刚刚去世，那现在你们家就只有兄弟两个了吧？你们两个相依为命不好吗？”
　　“我没有办法留在那个家里，我面对不了我的弟弟。我想，他也面对不了我。”
　　“为什么？你们不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吗？”
　　“没什么。他前两年结婚了，娶了一个大祭司的独生女，阿布拉瓦须大祭司。”
　　“亚努神的主祭啊。真厉害，看来他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赛什想起来当初自己“梦中”被捅的那一刀，一下子警觉起来，他撑着自己的膝盖直起身子，看着女孩，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是亚努神的信徒。”
　　“你信奉丰收神？”
　　只有农家和地主会信奉亚努神，女孩的皮肤对于农家而言太白，她的谈吐又不像是地主家里的女儿会有的。
　　但女孩很快肯定地答道，
　　“是啊。”
　　“……这条腿好了，我先给你包扎上吧，过了明天伤口如果不流血了我再给你上药。”
　　“嗯。”
　　女孩点点头。
　　赛什心里默默给阿莫哈道歉之后，从自己衣服的下摆扯下来一张布条，一圈圈缠在女孩的伤口上，
　　“要是太紧了跟我说。”
　　“现在就挺好的。”
　　“那就好。”
　　他缠完最后半圈，用剩下的布头打了一个活结，
　　“那条腿。”
　　“嗯。”
　　女孩扶着自己的小腿和脚跟把原本收在胸前的腿一点点放下板凳，又在赛什的帮助下，把另一条腿收到相同的姿势，
　　“之前追你的那些人是谁，你知道吗？”
　　赛什若无其事地问道。
　　“不清楚。”
　　“那之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两个南境人呢？他们是谁？”
　　“我父亲的……家丁。”
　　赛什第一次听说有人会请脾气暴躁，性格粗鄙的南境人做家丁，看着这女孩的言谈举止，他越发觉得不对。
　　“你们家是南境人？”
　　“你真的在乎这些吗？”
　　女孩一手扶住赛什的侧脸，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赛什。
　　“我在乎该怎么保护你。”
　　赛什看着他，平静地说道。
　　“我也是。”
　　女孩同样平静地回答。
　　“你知道吗”赛什叹一口气，低头继续处理伤口，“我能够感觉得到，这样下去，一切又会像七年前一样。”
　　“不会的……这一次定不会了，我向你保证。”
　　赛什低着头，语气毫无起伏地说道，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女孩咬住下唇，稍稍犹豫之后，小声开口，
　　“雪。”
　　“嗯？”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做雪。你以后用名字叫我就行。”
　　“然后呢？”
　　“我是春天出生的，从小跟妈妈一起长大。”
　　“嗯。”
　　“我跟妈妈一起被软禁了十八年，其中我只离开过那个房间两次，第一次在七年前。”
　　“……”
　　赛什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了。
　　“那个时候是妈妈跟一个看守我们的好心侍卫串通，趁着他们打扫垃圾的时候，把我藏在装垃圾的布袋里，带出了房间。离开的时候，妈妈要我去码头等一个北方的船长，说对方会接我离开首都。”
　　“船长没有来？”
　　“他来了，比预计的早了半天，我从垃圾堆里出来花的时间也比预期的要晚。”
　　赛什想起来，当初见到她的时候，确实是半夜。
　　“我不敢白天出门，只好躲在码头的仓库里，到了晚上听不见外面的人声之后，再偷偷跑出来。”
　　“难怪了……”
　　“是啊，我第二天的晚上就遇到了你。看你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决定要帮帮这个可怜的家伙。”
　　女孩看着赛什，略带笑意地接着说道，
　　“结果你还每天给我带吃的，虽然我没有说，但是我真的特别感谢这件事。你知道吗，你每天给我带的那些食物，是我每天唯一的一餐饭。我找过好多次，仓库里面什么吃的都没有。”
　　赛什想起来，那段时间他们家没有人做饭，他每次都是早上买一大堆面包和配菜，然后分一半给弟弟之后，自己只吃一点当做早饭，把剩下的留到晚上带到码头上跟雪一起吃。
　　也不是别的原因，他那段时间其实胃口很差，但只要看着雪在吃，自己就总能够不知不觉地咽下去不少。
　　“他们一般会把吃的放在城里，码头的仓库水汽太重，只会用来放一些不太怕水的东西。”
　　“难怪，”女孩把食指压在自己的下唇，“反正我没躲多久就被发现了，被抓到的时候还被你看到了，我还担心你会从此害怕我呢。”
　　“我为什么会害怕你？”
　　对于这个问题雪并不想回答，她毫不犹豫地转换话题，
　　“第二次就是几天之前，我被人半夜抓走，关到了一个不知道的地方。现在想起来，抓走我的应该就是刚刚在集市上那批人。”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我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
　　“……我明白了。那你觉得我们在这里安全吗？我家里？”
　　“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必须在新年之前离开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