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怀远

　　穿过一扇拱门，面前一块块青色的石板通往一条朱漆木柱，青瓦飞檐的回廊，两侧未饰花卉，唯有劲竹排列，少了些许生气，却添了几分悠然。特别是在秋雨时分，闲步长廊，静听竹语，别有滋味。
　　回廊蜿蜒曲折，其尽头又是另一番风景。别致的小院中柳叶花蕊，松柏假山，曲桥碧池，相映成趣。东北角上有一座两层格局的小楼，青砖为基，红木作梁，飞角重檐，雕花石栏环护其周。隐逸在树荫之中，名曰“怀远”，取的是《淮南子》中“大足以容众，德足以怀远”之意。
　　朱子㙔负手缓行，脚步就在这怀远楼前停下。
　　赵怀从他身后绕到他跟前，躬身道：“少爷，属下去召尹毅过来。”
　　朱子㙔抬头瞧了瞧二楼半开的窗户，说道：“这里倒是很合适。可是你确定他会来？”
　　赵怀道：“少爷有命，他必须得来。”
　　朱子㙔“哦”了一声，饶有兴趣地问道：“若是他偏偏不来又如何？”
　　赵怀道：“属下定将他绑来。”
　　朱子㙔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可我却不太喜欢。”说着又负手在后，径自去了。
　　赵怀微微一怔，低着头跟了上去。
　　尹毅所住的房间在西北角最后一间，平日里除了尹毅自己外，几乎无人涉足。
　　朱子㙔就站在尹毅的门外，目光落在木窗角结起的蛛网上，心中暗暗想着兴许快下雨了。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忽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这是否和自己要跟尹毅说的话有关呢？
　　朱子㙔正思索间，尹毅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少爷来了？”
　　这是朱子㙔第一次听到尹毅的声音，他的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情感。
　　但朱子㙔的表情和神色并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淡淡答道：“来了。”
　　出乎朱子㙔的意料，尹毅竟没再说话。
　　朱子㙔却也不恼，又问道：“尹兄不请子㙔进去坐坐？”
　　尹毅道：“既是影子，见不得光的。”
　　朱子㙔忽然觉得与这陌生又熟悉的人交谈十分有趣，略微沉吟，说道：“可世间若无光亮，又何来影子？”
　　尹毅思索片刻，道：“但影子便是影子，无形无色，无喜无忧，见与不见有何意义？”
　　朱子㙔应道：“毫无意义。”
　　尹毅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说道：“既如此，少爷请回。”
　　朱子㙔转身走出了屋檐，让自己的影子出现在脚下，淡淡说道：“可你是否知道，若是我想见到自己的影子，那么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办到？”
　　尹毅沉默着。
　　朱子㙔如鹰隼般的目光锁定在了尹毅房间的大门上，扬声道：“没有主人，何来影子？”
　　门，缓缓被拉开，一张苍白而沧桑的脸映入朱子㙔的眼里。他曾想象过很多次他的“影子”的模样，却没想到他的“影子”和他自己的脸是一样的苍白，苍白得似乎不是活人应有的样子。
　　赵怀并没有瞧见尹毅的脚是如何移动的，但尹毅确确实实已经到了朱子㙔的身侧。他自负身手已在众人之上，但如今所见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至少在轻功方面，尹毅的造诣已远远甩开了自己。
　　尹毅板着一张脸，双眼似睁似闭，冷冷道：“少爷是在威胁影子？”
　　朱子㙔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遍，好似没有听到尹毅的问题一般，自顾自喃喃道：“原来你是这副模样。”
　　尹毅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朱子㙔也不答话，脚尖在石路上轻轻一点，身子已掠上了旁边的树枝。
　　“随我来！”朱子㙔脚尖在树枝上再轻轻一点，翻过院墙，往先前驻足的小院投去。
　　尹毅、赵怀同时反应，各显身法。
　　前者的轻功果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也不见他向树枝借力，在空中气力已竭，身子下坠之际，忽然临空换气，一个跟斗便越过了高墙。
　　后者虽不能施展如此奇功，但他根基深厚，也不见得落后许多。他脚踏树干，手攀石墙，好似壁虎一般爬了过去。
　　可身子刚刚翻过墙体，三道黑影带着劲风扑面而来。那黑影来得虽快，但以赵怀的身手自然是可以躲闪的。可奇怪的是，赵怀竟纹丝不动，任由黑影击在身体之上。更奇怪的是，赵怀的额头、华盖和云门二穴分别被击中，虽然肉体感觉到疼痛却并未受伤。赵怀翻身落地，这才发现击中自己的竟是三根指头般长短的树枝。
　　“赵兄，烦你留在此处。”朱子㙔的声音传入赵怀的耳内。
　　后者脸上泛起一阵苦涩，隔着石墙朗声道：“属下遵命。”
　　朱子㙔身形再动，说道：“尹兄，跟紧了！”随即腾空而起，踏水越池，一转眼已投入了怀远楼那半开的窗户之中。
　　这室内方正通透，布置讲究却极为简洁。东面一张实木的书桌对窗而设，松月端砚、古铜水注、铜石镇纸、青瓷笔格、笔洗、糊斗、水丞一应俱全。书桌两边各有一个花梨木灯台，上饰云纹，遵循着某一种规律，或舒或卷，看上去已有了些年生。靠墙处立着个等身高的书架，书虽不多，但却多是孤本。也正因多是孤本，这里的书才不甚多。书架空置之处则以古物填充。对于朱复这个古董大老板来说，能够在此处瞧见些春秋时期的编钟、汉代的青铜器皿、唐代的三彩釉陶器自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朱子㙔的脚刚刚触及地面，那尹毅便如“影”随行从窗口飘了进来。
　　但令尹毅没有想到的是，他前脚还未落地，也不见朱子㙔如何移动，三道黑影便从朱子㙔身上射了出来。尹毅冷哼一声，在空中使了个千斤坠，一边稳住身形，一边伸出双手将黑影震了开去。
　　“这是何意？”尹毅左脚在前，右腿微曲在后，双手一抖，在刹那间已戴上了一双漆黑的金属手套，全神戒备，一派守势。
　　朱子㙔露出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答反问道：“你与赵怀相比如何？”
　　尹毅皱了皱眉头，虽见朱子㙔并没有出手的意思，但他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朱子㙔用折扇指着地上的树枝，又道：“尹兄瞧见了吗？这树枝和之前偷袭赵怀的一模一样。”偷袭虽是不光彩的事情，但在他嘴里似乎说得理所当然一般。
　　尹毅缓缓收起戒备，仔细看了看自己击落的“暗器”，说道：“单论身手，赵怀当是我们几个之中最厉害的。”
　　朱子㙔怕他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继续说道：“可我击中了他，却没打中你。”
　　尹毅道：“你想说什么？”
　　朱子㙔道：“他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判断出我并不想伤他，并且控制住自己的下意识，再做出决定挨我这一下，的确有些了不起。”
　　尹毅道：“他的确很聪明。”
　　朱子㙔负手走了几步，来到书桌之前，平平铺开一张宣纸，用那铜石的书镇压在纸的边缘，然后一边研墨一边说道：“可惜，他有些太聪明了。”
　　尹毅动容道：“你不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