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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看书 / 陆家百年 / 第一部 祸起萧墙 第14章

第一部 祸起萧墙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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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绣江到达十里坡时水面宽阔,流势平缓,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一处繁忙渡口。不知什么时候坡上修了一座宽敞的竹楼,有个本乡人在这里做些茶水酒食的买卖,供来往客商打尖休息,乡村小店简陋得很,店主人阿兴既是掌柜又身兼厨师和堂倌,天生一副伶牙俐齿好人缘倒也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由这里往北再有十几里山路就到杨屋村了。将近一年没回来夏苍归心似箭恨不得马上见到姐姐,兴冲冲地说:“樊伯,咱们撒马赛一赛看谁先到家。”
  樊田看出他的心思微微笑了笑:“我已经是往七十走的人了,那你同你比,赶了这一路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了,还是到阿兴那里歇一歇吧。”夏苍一脸无奈跟着樊田拾级而上。时候还早店里没有顾客,主仆二人挑了副临江的座位。窗下几步远就是码头,一艘双桅帆船泊在石阶旁,岸边几株粗壮的榕树把数不清的手臂伸向天空撑起一个大凉棚,三两个水果小贩在树下支开摊子,懒洋洋地在等生意。几位客人同送行的人杂处一起,拱手道别,说说笑笑,一对青年男女单独闪在一旁卿卿我我不知说些什么。两个人才坐下阿兴已经像一阵风一样举着个托盘到了跟前:“大少爷,好长时间没见了,这是您喜欢的正宗六堡陈茶,採下足有二十年了您品品,多少客人想尝我都没舍得一心要孝敬您的。还真没白等,这不,今天您就到了。”他嬉皮笑脸连珠炮一样蹦出话来,手下也不闲着麻利地摆上茶壶、茶杯和几碟爪子、花生。
  甘旺村夏家是一县名门,离这里不过五里多路,夏苍是何人谁不认得?难怪他殷勤巴结。夏苍自然心知肚明笑着骂起来:“你这个阿兴油嘴滑舌,什么“孝敬”,还不是想多骗我几分银子?”
  阿兴在这个人来人往的江湖之地混了多年,练就了八面玲珑的本事,马上接过话来:“我阿兴天生一副穷命,几分银子您眼里不值根牛毛,那可够我一家老小多少天了。谁不想多赚几个,可话说回来,你们夏府每年青黄不接都周济我们穷人,哪能多收您钱呢是不是。我这就下厨,您的口味我知道,清爽一点,再烫上一壶上好的桂林三花酒,对吧?”
  “都不用了,我们歇一歇说几句话就走,你下去吧。”夏苍转过脸来,“樊伯,八叔公他们肯定在家等着了,咱们该怎么对付?”
  樊田冷笑一声:“这个八叔公是个老狐狸,别看老态龙钟心里一点都不糊涂,他这个族长杨屋村陆府要是不买账就当不成,这件事肯定要听陆方晓的,等下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用生气,只当看戏好了。你是娘家舅舅立嗣这件事他自然要问你,还是那句话——能拖就拖,实在顶不住我会见机行事出来说话的,你放心好了。”
  樊田一番话让夏苍踏实多了,两个人正在商议就听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响,十几名官兵簇拥着一辆西洋马车飞驰而来。夏苍见了就是一楞,民国初年,只有少数军政大员才有这样的车驾,想不到竟在容县这种小地方出现。前后四个车轮,黑色的车厢架在弹簧之上一颤一颤的,车门上配有玻璃和纱缦,只能影绰看到里面的人影。车夫高高坐在前面,松松揽住长长的皮缰,他方脸浓眉一袭黑衣,黑鞋白袜,混身上下干净利落,不见一个泥点,看年纪也就二十二三岁,却生得虎背熊腰。在粤桂两省,今天是匪、明天是官,官匪一家的现象不足为奇,老百姓对他们敬而远之都怕上几分,见到这个架势,行路的人登船;送别的人散去,转眼间码头冷清下来。
  “阿龙,停一下吧。”车里有人说话了。
  叫阿龙的车夫勒紧缰绳,辕马嘶鸣一声,在地上用力踏了几下,稳稳地站住了,那十几名护兵刷一下散开,把渡口四下围住。一个男孩子打开厢门跳下来,一身黝黑的香云纱裤褂在太阳底下闪着光,他身材削瘦,看上去也就有十岁出头。四周张望了一下,男孩子一蹦一跳跑到岸边,兴奋地喊起来:“妈妈,你快来看!”
  男孩的母亲下了马车款款来到水边,夏苍在竹楼上望着,只见她身着月白色团花圆领镶边柞绸上衣,配一条藕荷素底长裙,端庄淡雅,宛如待字闺中的窈窕淑女,单从背影看绝想不到会是个已为人母的少妇。
  “看你高兴的,景致很好吗?”
  那女子说话了,不知为什么,夏苍感觉声音非常柔和有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奇特的魅力。
  “你看四周围,漫山遍野的花;再看远处那些山峰,一片翠绿衬在蓝天上……,多美啊!妈妈,那边还有一叶白帆,还飘着……跟它走呢。”
  孩子的话时断时续随风散去,夏苍听不清楚便循声望过去,究竟离得远看不真切,只见水面上起起伏伏飘着许多红点、白点,像有一位丹青圣手在绿色和蓝色的丝绸上挥洒自如地缀上颜色,十分迷人。
  樊田望着少爷的神情会意地笑了:“倒是出门久了,你连家乡的山水都忘了,那是桃花嘛。十里乡桃树漫山遍野,这个季节花该谢啦,再过些天大风一起,花落下来连江水都‘染’红了,那才叫好看呢。”
  “妈妈,船头还有一男一女呢,对,就那个……”
  男孩子的声音又飘过来,夏苍望了一眼远处的情侣自嘲地摇摇头,说道:“樊伯,不是我出门久了,是当兵久了。你看,十八九岁到现在我见过的人血比这桃花还多,真是心比铁硬了,世上还有‘温柔乡’一事早就忘啦。”
  “你也该成个家了。”
  “想是想过,可婚姻大事总得有合适的吧”。
  “阿苍,我也老了,这个家得赶快有个女主人才行啊。”
  “但愿能尽早让你喝上喜酒吧。
  “好!”樊田举起茶杯说道,“我们以茶代酒干了它。”
  “好啊,”夏苍擎杯在手,豪爽地说,“来,干!”
  两个人一饮而尽,彼此一亮杯底,说道:“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
  夏苍和樊田异口同声吟出一句诗来,不禁都楞住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阿兴闲得无聊赶过来凑趣说:“‘温柔香’这么好?我一定多备些个伺候爷,就不知从那里能进到货。”
  “你说什么?”主仆二人顿时呆住,连一向沉稳的樊田都惊得睁大了眼睛。
  “我是说,我卖了半辈子酒还没听过这个牌子,真是惭愧了……”
  “哈哈哈哈——”竹楼里登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回轮到阿兴睁大眼睛了,他莫名其妙地发呆,不知自己错在那里。
  大少爷夏苍眼泪都下来了,他笑得直不起腰来,用手推着老人家:“你说……你……”
  樊田毕竟老成,很快收敛起来,微笑着说:“温柔乡不是酒。”
  “不是酒能醉死人麽?”阿兴眨眨眼,仍然搞不清怎么回事。
  夏苍已经缓过气来了,他觉得这个阿兴实在憨得可爱,就问他:“你知道中国有四大美女吗?”
  “当然知道,我听过蓝玉婷的戏……”
  “蓝玉婷?”夏苍不禁和樊田对视一眼。
  阿兴得意地说:“当然,那可是名旦那,小嘴一张,眼珠一转让你眼泪都下来,你听那道白,‘自古红颜多薄命,君不见,西施貂蝉赵飞燕,悲悲惨惨杨玉环’,”说着他摇头晃脑又学了几句,“对了,那杨贵妃就生在北边杨外村嘛。”
  “那你知道赵飞燕是哪朝的人吗?”
  阿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那我告诉你。”夏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从前有个叫刘彻的人——就是汉武帝,他想长生不老,听说白云乡那里住的全是神仙,就找那个地方,找了一辈子到死也没找到。大概——八十多年以后吧,他有个不争气的后代登了皇位——就是汉成帝。这个汉成帝迷上了一双青春貌美的姐妹,你知道是谁?”
  阿兴听得有意思,忙说:“这我可不知道。”
  “就是赵飞燕姊妹,皇上整天同她两个在一起饮酒作乐,不理朝政,是个有名的荒淫皇帝。他有句诗说‘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意思是说……”
  “我明白了,”阿兴听得高兴,插嘴说,“躺在大美人怀里死了也值了,要什么长生不老啊。可惜我没这个福气……”
  “行了,我同少爷还有话说,你下去吧。”樊田挥挥手。
  阿兴哈了下腰算是行礼,随手把抹布搭到肩头,转身一晃一晃地走了,“可惜呀,可惜……”他嘴里小声嘀咕着,好像原本有这个命,不知怎么阴错阳差沦落到此卖酒为生了。
  樊田说:“天热上来了,咱们歇一歇就赶路吧。”
  “是啊,今年春天真短。”
  夏苍说着看了下窗外,就听车夫阿龙说:“这里满江桃花景致真美。”
  “是啊。”小男孩兴奋地说,“妈妈,您说这花顺水飘啊飘,会飘到什么地方呢?”
  “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哪儿?”
  “我不知道。”
  “可我就有办法知道。”小男孩自信满满地说。
  阿龙好奇地插嘴问他:“你有什么办法?”
  “坐上船跟上它走就是了。”
  “你这也叫办法?我的傻少爷!”阿龙乐得在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那位女子似乎没有听见只是痴痴地望着远去的白帆。小男孩仰起头看了一下她的脸,有些担心地问:“妈妈你怎么了?”
  那个女子低下头慈爱地抚摸一下孩子小脸:“妈妈在想事情。”
  “您没事吧?”
  阿龙车夫看起来同主人家关系不一般,虽是仆从却毫不拘束,笑着说:“你再多嘴只怕真要出事了。”
  “出什么事啊?”
  “记得吧,上个月到阳朔玩你妈妈在漓江边站了会儿就吟出一首诗来,你这么吵哪诗还怎么做,好文章都被你吓跑了。”
  “那我不吵,妈妈您快做吧,即兴填首词也行,啊,妈妈,我想听。”
  主仆二人对望一眼,他们都喜欢吟诗作赋,听到这个女人会填词忙凑到窗前想听听,过了片刻,就听风把声音一字字一句句送过来:
  “魂断绣江三月暮,
  悲最是,
  残红离树。”
  “好,起句不凡。”樊田暗自点头。
  “天涯沦落有谁知,
  飘零路,
  凄凄赴。”
  不知为什么,夏苍听了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年轻的女人:这样漂亮的景色落在她眼里怎么会如此凄凉呢?
  停了片刻柔柔的声音又从水边轻轻地飘过来:
  “奴恨青山留不住,
  难再有,
  卿卿呵护。
  可怜相顾两茫茫,”
  樊田和夏苍默默不语,这柔弱女子身上好似有一股谜一般的力量吸引住他们,两个人屏住气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江面上一阵凉风吹过,女人的素色长裙摇摆一下被卷起来,紧紧地裹在身上,从后面望去那削瘦的身影像在风中战慄,终于她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两句:
  “有心许,
  无情负。”
  顷刻间有把重锤击在夏苍的心上,“奴恨青山留不住……有心许,无情负”,他默默玩味这两句,不知为什么很不好受。就听樊田喊了一声:“拿笔和纸来!”
  阿兴正在盘点账目冷不丁吓了一跳,慌忙在柜台上东抓西抓,一抬眼见是樊爷在喊,他的心扑通一下放下了,笑从眼里生出来,慢悠悠地收拾好文房四宝,吆喝一声“笔墨纸砚,来啦——”,像上菜一样乐呵呵地送了过来。
  樊田把纸摊开,挺直身想了想随即悬腕疾书,只见他飘忽快捷,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联笔处像游丝行空,那一笔瘦金体舒展劲挺、出神入化。夏苍在一旁看得呆了,直到他停手才佩服地说:“你这笔字不是亲眼见真以为出自宋徽宗之手。”
  樊田微微一笑:“窗外那位夫人你也是亲眼见,她的身世你猜得出个一二吗?”
  “这怎么猜呢?”夏苍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看看。”樊田拍拍夏苍肩膀,用手中笔点一下才录下的词。
  “魂断绣江三月暮,
  悲最是,
  残红离树。
  天涯沦落有谁知,
  飘零路,
  凄凄赴。
  奴恨青山留不住,
  难再有,
  卿卿呵护。
  可怜相顾两茫茫,”
  有心许,
  无情负。”
  夏苍瞄了一眼:“这能看出什么呢?”。
  樊田像没听见,背起手来眯眼默诵了几句,连声赞叹,“绝妙好词,妙就妙在通篇没有提及那冤家一个字,含蓄委婉意在境中……”
  “冤家?”
  樊田踱到窗前望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桃花凋谢落红满江……这景色多美,到她眼里为什么会感伤呢?”
  这正是夏苍想知道的,他没有应声静静地等待下文。
  “你看这漫山遍野的桃树,它根植大地至死不会离开故土,那桃花就不一样了,别看它和桃树枝叶相连其实并不能相伴一生,一场风雨就谢了,随波逐流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这是以花、树喻人,想必是有过一位负心少年像这桃花一样弃她而去,这是她心头之痛,词中的悲和恨、哀和怨都源于此,你说对吗?”
  夏苍恍然大悟,他怜悯地望着江边那个女人,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心酸。
  樊田意犹未尽接着说:“这首词调寄《忆王孙》,词牌选得也很得当,难得啊……一个年轻女人能有这般长短句功底,想必是个出自书香门弟的大家闺秀了。”
  “有道理……不对,”夏苍想了一下说道,“看她的排场明摆着是军界要员的眷属,可全省的高级将领没有我不认识的,全都是草莽出身哪有这样渊博的家学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也许她是个嫁入豪门的才女吧,如果你能娶到像她这样的媳妇我也就放心了,只可惜你又要上战场顾不上这些了。”樊田叹了一口气,“这个袁世凯真是人人得而诛之,我要是年轻十岁也跟着你上阵杀敌了。”
  夏苍笑了起来:“樊伯真是虎老雄心在,你那么欣赏这位才女何不和她一首。”
  “说得是啊。”樊田一时兴起,凝神静思片刻说声有了,提起笔来行云流水般写去,一气呵成。
  “你看怎么样?”
  夏苍拾起纸来双目一扫,那字飘逸潇洒又苍劲十足,也是一首双调《忆王孙》。
  “休谓老夫年岁暮,
  人道是,
  雄心犹树。
  梦随公瑾仗吴钩,
  烽烟处,
  从容赴。
  谁怕关山拦去路,
  君看我,
  天涯飞渡。
  御风千里荡神州,
  壮心许,
  焉能负。”
  夏苍默诵了几遍,愈觉满纸豪气扑面而来,他动情地注视着樊田,好一个“梦随公瑾仗吴钩”,这个枯瘦的老人胸中竟有如此豪情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想什么呢?”樊田像慈父一般望着他。
  “这两首词我都很喜欢,送给我吧。”
  “随你吧,我看外面桑葚不错,你姐姐最喜欢了,去买点吧。”
  夏苍答应一声把樊田的字小心地折起来放进衣袋,转身出了竹楼,沿台阶一步步走下去,樊田倚在窗旁默默地望着。
  “妈妈,我有点儿饿了。”码头边那个小孩说话了。
  “好吧,咱们去用些点心。”
  “太太,等一等。”车夫阿龙抢上一步拦住她。
  “……”那位太太站住了,眉毛往上一扬,探询地望着他。
  樊田看清楚了。这个女人不到三十岁,一张白皙的脸,不胖不瘦、不长不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大不小,眼角微微向上吊着,两道弯弯的细眉蹙到一起,在眉心处轻轻拧了一个结,一眼望上去好像心中存有什么幽怨,让人又爱又怜。
  阿龙哈下腰在女人耳边轻声说道:“夏府的人在里面。”
  “哦?”她抬眼看过去,一个男人正从竹楼走下来。
  “这是大少爷夏苍,我在督军署见过。”阿龙小声说。
  “冤家路窄!”太太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她难以察觉地咬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小声蹦出几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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