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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月满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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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忆嘉失眠有三年了。
  这三年来她无法深睡。任何轻微的响动——风声、雨声、丈夫的翻身声,都可以把她从梦中惊醒。
  她去看过中医,一张张方子开回来,一碗碗药汤喝下去,总不见好。丈夫杨佑民拿回来西医的安眠药给她,她却不愿吃,说对身体有妨害。女儿阿缘讨厌家里氤氲不散的药气,总是哭闹,她便叫佣人去院子里熬药。
  家里的佣人最喜欢在熬药的时候聚在院子里,愤愤地讨论陆忆嘉,说她睡不好,于是脾气不好,古怪规矩还多。打扫哪间屋子要汇报,东西不让随意碰,在家里走动不能有大动静,也不能没动静,阿缘的饮食从来要她检查过才能喂,也不许抱着阿缘进院子里玩耍。不留神犯了一样规矩,她便要大发雷霆。
  “当家的都是做那工作的,可别人家的太太也没像她这样,自己比杨处长更像保密局。”
  陆忆嘉站在二楼卧室的窗口,听到这样一句话,心抖了抖,人像是被钉在了地板上。
  她隐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面细细听着,一直听到佣人们的话题回到了家长里短上,才踮着脚走开。
  卧室里,阿缘窝在她和杨佑民的床上午睡。两岁多的小娃娃,睡在红木立柱的大床上,就那么小小的一只。脸蛋睡得粉嘟嘟的,近看有细细的绒毛,活像颗会呼吸的水蜜桃。
  陆忆嘉想抚摸那张小脸,却又怕惊醒了阿缘,就用目光代替手掌,从额头到下巴,从鼻尖到睫毛,一遍遍地端详。
  不知不觉,陆忆嘉趴在床边睡着了。
  一觉睡来,窗外杨树枝头上已经挂起了一轮圆月。杨佑民坐在窗前的高背皮椅里,正给她们娘俩削苹果。阿缘坐在他膝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又转头扯杨佑民的衣袖,喊道:“妈妈醒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杨佑民收好小刀,一手抱起女儿,一手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妻子,回答道:“早回来了,没叫你,难得睡得这样香。阿缘也乖,我已经喂她吃过饭了。”
  “你吃饭了吗?今天局里不开会?”
  “结束得早,几个处长一起去徐副局长家吃了个便饭就回来了。”
  陆忆嘉默了默。
  看来今天抓到的人,问出来的事,都无足轻重,徐副局长家的那顿饭才是重头戏。徐夫人上个月带着儿女去了台北,家里就徐副局长一个光杆司令坐镇,一群男人杀过去,不知道又聊什么办公室里说不得的事。
  杨佑民从不主动谈起工作,只是三年朝夕相处下来,陆忆嘉能通过这个人的作息安排和情绪变化判断出一些信息。这样的判断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却往往十分准确。
  这样的判断,也只有妻子能做到。
  “你先吃苹果,我叫她们把饭热热送上来。将就吃点。”杨佑民起身走了出去。
  陆忆嘉望着丈夫的背影,他换上了睡袍,仍是身姿挺拔。别人都说杨佑民穿军装英气勃发,能迷倒整条秦淮河,她却讨厌极了他的军装,要他一回家就换便服。杨佑民对她的话从来遵命照办。
  “杨太太脾气坏,都是杨处长宠的。”
  每次出去应酬,总有这样的声音,混杂着艳羡和嫉妒,细细碎碎地响在陆忆嘉的背后。她只听着,感觉到环着自己的臂膀收得更紧了些,抬头便撞进杨佑民三月春阳般的目光里。
  “你尽管再坏一些,直让别人都受不了你最好。”
  话这样甜蜜,人这样温柔。得夫如此,当是全南京城太太小姐们的美梦。
  可她陆忆嘉的梦里,却是他在保密局审讯室里的样子。
  “佑民有本事啊,我们人老了,总不及他利索。上午带进来,下午就吐得一干二净。”
  有一回她去单位给他送大衣,撞见几个领导同他站在门口说话,听到过这样一句。
  从那天开始,陆忆嘉常常会梦见自己坐在老虎凳上。昏黄的大灯炙烤下,满头的汗水尽是凉的。杨佑民的一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眉目,只能看见那微弯的唇角,细碎的胡渣。
  恐惧像是缠身的巨蟒,吐着信子,从脚底慢慢爬到头顶,爬到哪儿,哪儿就是一片冰冷麻木。
  她终于在承受不住的时候,一刹惊醒。
  “佑民,我还是去抓点药好不好,要点那种炮制好的丸子,直接吃的。夜里我总吵醒你,你白天还怎么工作。”简单吃过饭,陆忆嘉对丈夫说。
  杨佑民自然是答允的,还塞给她一根金条,让她顺便抓点补身子的药。
  “忆嘉你说,阿缘一个人是不是有些孤单。我们要不再生个弟弟陪她?”
  陆忆嘉被丈夫轻轻拥入怀中,男人的体温和气味兜头而下,她把头埋进那个胸膛里,眼睛里又酸又涩,只强忍着,才不让泪水溢出来。
  她已经万分对不住阿缘,难道还要错上加错?
  这张蛛网上,有个他,再有个她,就够了。
  同善堂藏在河边的巷子里,却是名声在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
  陆忆嘉等前面的妇女走出门去,才把方子递给抓药的伙计,说:“明大夫让我来取药,我姓陆。”
  伙计让她上了楼。
  推开门的那一瞬,她恍惚觉得是李慕在里头等她。他就站在窗前,穿着灰色长衫,听见她进来,便转身对她一笑。
  当年在金陵女校,他也是一身长衫,站在讲台上,教她们一群女孩子学古文。
  教室外是李中堂别院的小湖,湖里莲叶田田,却总不见有芙蕖点缀。但李慕的课有魔力,他只需点个头,教室里便能开出一片粉嫩嫩娇滴滴的荷花来。
  班里花团锦簇,李慕却独独对她陆忆嘉青眼相待。因为他激赏的诗,也是她的最爱,那首被她一遍遍抄在日记本里的,杜牧的《泊秦淮》。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繁华夜尽,总会迎来旭日初升的一刻。忆嘉,你愿不愿同我一起,守着这冷月,等那一刻到来?”
  冷月凄清,有多少人愿意抛却繁华,孤守理想呢?
  巧的是,缘分使然,他所想所求,竟也是她所想所求。
  她去南京的前一晚,他对她说:“忆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长圆,人长久,才能盼来重聚的那一天啊。
  “杨太太来了?”
  “是。我来了。”陆忆嘉在书案前坐下,朝对面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说,“您好,明叔。”
  明叔是她的上级。
  “明叔,家里都好吗?”
  三年前在南京分别,她只知道李慕去了上海,往后便音讯全无。做他们这工作的,保密就是自己的命,组织的命。一个同志的身份、动向,除了单线联系的上级,哪怕是高层领导都无法掌握。
  李慕也许在上海执行任务,也许去了解放区,也许已经……她不敢往下想。然而每次接头,她总是会问一句暗语,虽然她知道,明叔的回答并不能代表什么。
  “一切都好,放心。你呢?”
  “最近佑民工作挺忙,前线吃紧,后方动荡,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瞎担心,所以总睡不好。”
  陆忆嘉一面说着,一面将手放在了脉枕上,让明叔为她号脉。
  “帮不上忙就别多想了。大丈夫的事你也管不了,照顾好阿缘就是。实在吃力,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休养吧。”
  陆忆嘉看着明叔沉稳的眼神,听着他的宽慰,同时暗暗记下那只把住她脉搏的手飞速敲出的一段摩斯密码。
  ——北平和平解放,不日将攻打南京,手上工作已完成的同志,组织会安排撤离,第一批就在十天后。
  黑夜即将过去,日出一刻终于要到来!
  三年了!这黑夜是那样的漫长!
  陆忆嘉把手缩回来,交叠着放在大腿上。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心里如同洒进了一道熹微的晨光。
  她想见到李慕,想握住李慕的手,跟他分享此时的感受。她想看他脸上因为高兴而产生的道道皱纹,看他清澈的眼睛里泛起灿烂的涟漪。她能想象得到,他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和她一样兴奋,激动。
  她想念他,没有他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是煎熬。过去三年她总喜欢望着月亮发呆,杨佑民问她为什么,她只一笑带过。
  没错,还有杨佑民这一关要过。
  陆忆嘉想了想,轻轻拿起桌上的纸笔,向明叔说道:“如今这时候,还是留在佑民身边最稳妥,我身体不好也不想奔波了,您就帮我配点丸药再调理调理吧。”
  她这句话说得缓,手上的字却写得急,话说完,刚好落笔。明叔看完,冲她点点头,起身将她写了字的药笺扔进了煎药的炉子里。
  ——我再守十天,盯着保密局的动向,等第一批同志安全撤离,再走。
  吃了新配的丸药,连续三天陆忆嘉都一觉睡到天亮。
  清晨起床梳妆,镜子里的女人长发柔柔垂肩,眼下的乌青逐渐散去,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血色。
  杨佑民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高大壮实的男人一把将她抱起来转圈,直到她惊呼“头晕了”,才大笑着将她放下来。
  陆忆嘉脑袋里还混沌着,只望着丈夫笑个不停。杨佑民看着她,只觉得睡饱了觉的妻子就像是浇足了水的玫瑰,实在是人比花娇,脑袋一热,脸就压了下来。
  陆忆嘉没有拒绝,任由丈夫的吻落在发梢,额头,最后落到了唇上。
  在这个家里,他开心,她也开心的时候,太少了。
  耳鬓厮磨过后,她被杨佑民搂在怀里,听见他说:“药对症就好,下次去多配一些回来,最好能根治。等去了台湾,药就不好找了。”
  “我和阿缘也要走吗?什么时候走?”
  “我当然希望越快越好。不过……昨天刚得到一份共党的撤离名单,处理完这个,我才能腾出手安排你们娘俩走。”
  陆忆嘉伏在丈夫胸膛,笑容凝在了嘴角。
  “是吗?那要多久才能处理完?我好提前预备着,不光是我的药,阿缘的东西也要备好的,还有珠宝啦,你的那些字画啦……唉,这仗打得,真叫人不安生。”
  常年的经验让陆忆嘉在最短时间内冷静了下来。她来不及思考这么重要的名单为何会泄露,只是飞速在脑海中搜索可能的补救办法。她嘴里如每一个柔弱的、被迫要离乡背井的军官夫人那样埋怨着纷乱的时局,全身的每个细胞却已经调动起来,准备开始像个战士一样行动。
  看来杨佑民是真的开心得晕了头,这么重要的事也说给她听。
  也幸亏他晕了头,给了她一个机会。
  杨佑民似乎有些疲倦,他抱住陆忆嘉的头,用额头抵住她的,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说:“快的话,今天之内就能处理完。乖乖在家等我,好吗?”说完又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重复了一遍,“答应我,别乱跑,我一定早早回来。”
  陆忆嘉报以甜甜一笑,推了推那个山一样的肩膀:“好,等你回来。快去工作,早去早回。”
  目送着汽车开出院门,转角上了小路,男人还从驾驶室探出头来朝陆忆嘉笑着挥手,她压抑住内心的暗潮,云淡风轻地笑着回应他。看他的车子消失在视线里,方才转身飞快上楼,拿了手包外衫,又匆匆出门。
  黄包车停在了巷口,陆忆嘉跳下车,开始沿着小巷奔跑。初春的雾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和长长的睫毛。清晨安静的巷弄里,她急促的心跳声听起来就像战鼓一样。
  明叔和她是单线联系,她一时找不着他,但她知道同善堂里藏着一部电台。
  一定要赶在保密局行动之前把情报发出去。
  同善堂的伙计刚起床不久,正一块一块卸下门板准备开张。突然背后窜出一个女人,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女人便一闪身进了屋子。他慌忙将手里的木板搁到一边,追上去喊道:
  “诶!小姐!大夫还没来呢!”
  楼梯上传来回应:“我是陆小姐,前几天来过的。我女儿病了,急着用药,明大夫说了让我自己上楼取就行。”
  伙计虽不认识她,但隐约对她有印象,想想似乎是明大夫的远亲,便不作声做自己的事去了。
  陆忆嘉三步并作两步上得楼去,冲进房间锁好门,将药柜子推开,从夹层里取出电台。
  这是三年前,李慕临走时告诉她的紧急联络电台。
  “忆嘉,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用到它。”
  阿慕,顾不上那么多了,现在手里攥的是中共南京地下党十余位同志的性命啊。
  陆忆嘉的手有些抖,她兀自定了定神,戴上耳机,开始摁动发报机。
  滴滴,滴滴滴。
  如果没有收到怎么办,她有些不放心,重头又发了一遍。
  滴滴,滴滴滴。
  突然间,楼下传来几声尖锐的枪响。陆忆嘉暗叫不好,手却没有离开电键,坚持着摁动,将第二遍预警电报发完。
  这时,门被踹开了。
  她抬头一看,门口站着的是穿着军装的杨佑民。
  陆忆嘉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噩梦里。
  昏黄的大灯,淋漓的冷汗,因为过分的疼痛而变得麻木的身体,还有丈夫的脸。
  已经是晚上了吧。从自己被抓到现在,约莫是十来个钟头了。
  起初她还能保持清醒,时不时看看对面墙上的挂钟,到后面晕过去许多次,再被冷水浇醒许多次,就什么也看不清,分不清,记不清了。只知道一开始审讯时,以前见过的那些处长都还在,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也望着杨佑民。后来出去了一些,再后来,审讯室里只剩下了杨佑民。
  杨佑民也不说话,也不动手,只是搬了张椅子坐在陆忆嘉面前,像是从不认识她似的,用眼睛一遍一遍打量她。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杨佑民终于开口了。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一句都没有?”
  陆忆嘉费力地张开干裂的嘴唇,用嘶哑的喉咙回答道:“……有啊……阿缘一个人在家呢……一天没吃饭了……”
  杨佑民腾地从椅子上站起,一把拎住陆忆嘉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却忘了这个女人轻得过分。用力过猛的他被地上的积水滑倒,两个人都摔到了地上。
  坐在水里的杨佑民,左手仍是死死揪住陆忆嘉,右手却在刚才的意外中,下意识地搂住了她瘦骨嶙峋的后背。他撇开心底汹涌的委屈和悲伤,恶狠狠地看着这个纸片一样的女人,女人也静静地看着他。
  他想从她脸上看到的神情——害怕,愧疚,求饶,绝望,一丝都没有出现。
  “你还跟我提阿缘……”
  陆忆嘉看着这个不知是揪住了自己还是抱住了自己的男人,他嘴唇发白,微微颤抖,整个人绷成了一张拉开的弓,像是在极力地抵抗着什么,仿佛他才是那个被拷问的囚犯。
  如果没有胸前那枚青天白日,没有这身军装,他就只是她的丈夫,阿缘的爸爸,那该有多好。
  “那些人说你是共党,我不信。那些人把证据给我看,我也不信。我一路跟着你到那家药房,坐在车里我都还是不信。可我打开门看见你在发报……你什么时候学会发报的,嗯?”
  “你在认识我之前就会了,是不是?你这个女人,好狠……我对你那样好,我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你吃!”
  杨佑民像头狂怒的狮子一般掐着陆忆嘉的脖子,她能呼吸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少。
  就这样掐死她吧,她也欠他的,不是吗?
  他却慢慢放开了她。
  “忆嘉,你说吧,说那份真正的撤离名单、时间地点,或者说你的上线,联系方式,随便什么都好。”
  “只要你愿意说,哪怕一字一句,我就带你回家,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
  陆忆嘉听到这句话,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她忍着痛,抬起一只手抚上杨佑民粗糙得有点扎人的脸颊。
  男人的大手也覆上了她的,暖暖的温度传来,烤得她眼眶发烫。那滚烫的泪水滑落,像是要在脸上烧出一条河。
  “佑民……你过来点……”
  男人欣喜地将她抱起来,耳朵贴上她冰冷的唇。
  她的泪那样热,唇却还是凉的。
  “你有没有听过那首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陆忆嘉的声音戛然而止,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她的嘴里涌出来,阻断了她的话。那些血就像永远流不完,先染红了她的前襟,又染红了杨佑民的,最后连地上的积水,也成了血红的一片。
  杨佑民怔怔地看着妻子的腹上插着的那把匕首,那是他藏在靴子里防身用的,没想到她居然知道。
  “忆嘉!忆嘉!……”
  眼前杨佑民惊惶无措的脸花了,朦胧中与脑海里李慕的脸重在了一起。
  忆嘉,忆嘉,究竟是谁在叫她?
  陆忆嘉觉得很困,她握着丈夫的那只手,闭上了眼。
  “回去吧……阿缘饿了……”
  杨佑民从保密局出来,已是深夜。他没有开车,就这样带着一身鲜血,一路走回了家。
  站在自家院门口,杨佑民有些犹豫,抬手开门,又放下了。
  等阿缘睡了再进去吧。
  他抬起头来,杨树梢上一轮圆月,正撒下一片清辉。。
  以前从没发现,月亮又圆又美,怪不得有人喜欢痴痴地望着它。
  楼上隐约传来一阵哭声。杨佑民叹了口气,将拎在手里的军装外套穿在身上,推开院门,快步走进了1949年初春犹带寒意的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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